對比眼下,雖然被調(diào)離了相對輕松的保安崗位,但至少保住了廠里的飯碗,沒有像那兩百多曾被自己忽視、冷漠對待的工友,被直接掃地出門,流落街頭。
有些人篤定,拿到這一百塊錢,不是沈景然仁慈,而是肖俊峰努力的結(jié)果。
想通了這一層,不少人心里那點不甘和委屈,就像被針扎破的氣球,迅速癟了下去。
人一旦有了理解,接受現(xiàn)實就容易得多。
一個原本梗著脖子的中年保安,捏著手里的鈔票,嘆了口氣,低聲對旁邊的人說:“唉,肖隊也算仁至義盡了。”
旁邊那人也默默點頭,將錢小心折好放進口袋:“是啊,換個地方干活,總比被趕出去強。這錢…怕是肖隊自己擔(dān)了人情換來的?!?/p>
隊伍里的氣氛依舊沉默,但少了那種劍拔弩張的敵意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認命般的平靜,以及對肖俊峰這個“狠人”背后那份不易的隱約理解。
他們或許不是肖俊峰需要的“刀”,但至少他沒有讓他們成為被隨意丟棄的“棋子”。
人群默默散去,全部去到人事部接受新的安排。
肖俊峰站在原地,深深吐出一口濁氣,轉(zhuǎn)身對一直等在旁邊的劉衛(wèi)東和李壽軍沉聲道:“讓人事部出招聘啟事,中午前就貼出去,下午就開始面試。”
中午,墨跡未干的招聘啟事剛貼上利豐廠大門上,消息像野火般蔓延,十來分鐘后聚集了數(shù)百名應(yīng)聘者,后面還有人陸續(xù)趕來。
下午一點,肖俊峰帶著劉衛(wèi)東和李壽軍走出利豐,準備設(shè)置考核點,瞬間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。
原本寬闊的空地早已被人海淹沒,黑壓壓的人群一眼望不到頭,喧囂聲、叫嚷聲、互相推擠的咒罵聲混雜在一起,形成一股躁動不安的聲浪,粗粗估算,至少有一兩千人。
肖俊峰站在一張準備用于招聘的桌子上,眼神銳利地掃過人群,大聲喊道:
“我們廠不收烏合之眾,所有人都排好隊,否則取消今天的招聘?!?/p>
說完,他指了指站在桌子兩邊的李壽軍和劉衛(wèi)東,“以兩個副隊為線,兩人一排依序向后延伸?!?/p>
他的強硬態(tài)度起到一定效果,人群開始勉強蠕動,試圖形成隊伍。
可是都想擠在前面,混亂的場景很難形成有效的秩序。
肖俊峰銳利的目光捕捉到一個特別的身影。
在擁擠的人群中,一個身材矮小的年輕人反應(yīng)極快,幾乎在肖俊峰講解怎么排隊形的瞬間,他已竄到了最前面,站在那兩排的最前面。
他個子雖小,但銳利的眼神中帶著一股不服輸?shù)暮輨拧?/p>
肖俊峰心中一動,記住了這張臉,以及那雙迷茫卻執(zhí)拗的眼睛。
他跳下桌子,對劉衛(wèi)東和李壽軍吩咐道:“開始,按順序來,你們兩個親自面試這些人的身手?!?/p>
廠里僅有十幾個保安,很難約束這混亂的局面。
招聘考核在肖俊峰強行約束出些許秩序的場景下開始。
那個子矮小的年輕人,成為了第一個接受考核的人。
肖俊峰拿起登記表,看到他的名字“章小龍”,又打量了一下他那不到一米六的個子,試探性地問道:
“你沒有看到招聘啟事上,我們的要求是退伍軍人嗎?你這身高應(yīng)該沒有當(dāng)過兵吧。”
章小龍?zhí)痤^,眼神沒有絲毫閃躲,坦然承認:“沒有。就我這身高,體檢都過不了?!?/p>
他的聲音不大,卻帶著一種與他身材不符的沉穩(wěn):
“不瞞您說,正因為身高原因,同鄉(xiāng)幫忙,說愿意給介紹費,都沒能把我弄進廠。我在東莞快半年了,一直在流浪,連打零工都嫌棄我這個子?!?/p>
肖俊峰眉頭微蹙,追問道:“既然其他廠都不要你,為什么還來應(yīng)聘?我們這要求更嚴的保安工作?你應(yīng)該知道,保安不光看膽量,很多時候也要看個頭震懾人?!?/p>
章小龍沒有直接回答,而是抬起手,指向貼在廠門上的那張招聘啟事,目光灼灼:
“因為你們的啟事上,白紙黑字寫著‘負責(zé)招聘人員,絕不收取任何介紹費、好處費’?!?/p>
他頓了頓,聲音提高了一些,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情緒:
“我見過太多廠子的招聘,明里暗里都要錢,甚至排個隊都要給‘坑位費’,只有你們這里寫了不收黑心錢。我相信敢把這話寫出來的地方,招人看的是真本事,所以來碰碰運氣,搏一搏?!?/p>
他的話語擲地有聲,在這嘈雜的環(huán)境里,清晰地傳入了肖俊峰和周圍不少人的耳中。
那不僅僅是對一份工作的渴望,更是對某種“公平”的向往和賭注。
肖俊峰聽聞,心里也有深深的觸動,當(dāng)時自己來到9號門外,何嘗不是想來碰碰運氣?
他再次打量起眼前這個比自己還小的年輕人。
章小龍雖然身形清瘦,衣衫陳舊,但站姿卻隱隱透著一股沉穩(wěn)的勁力。
肖俊峰的目光最終定格在章小龍垂在身側(cè)的雙手上——那雙手并不算大,但手指關(guān)節(jié)處卻布滿了厚厚的老繭,尤其是拳峰位置,顏色深暗,粗糙異常。
他知道這是長期擊打硬物才能留下的痕跡,絕非普通干粗活能形成。
“手伸出來我看看?!毙た》迓曇羝椒€(wěn),聽不出喜怒。
章小龍略一遲疑,還是依言將雙手攤開,伸到他面前。
那是一雙與他的年齡和身材極不相稱的手,掌指關(guān)節(jié)粗大變形,老繭層層疊疊。
他按了按章小龍拳峰的老繭,抬眼直視著章小龍的眼睛,“你練過,而且年頭不短。跟誰學(xué)的?”
章小龍語氣帶著幾分榮耀,又夾雜著些許落寞:“我家在川南鄉(xiāng)下,村里有個老拳師,年輕時走過鏢,有真功夫。我從小身子弱,家里怕養(yǎng)不活,八歲就送去拜他為師,主要練的是拳腳硬功,也沾了點器械的邊?!?/p>
“既然有這身本事,怎么混到這一步?”
肖俊峰問出了關(guān)鍵。在這混亂的東莞,有武力在身,即便不走正路,也不該如此落魄。
“師父臨終前叮囑過,學(xué)了本事不能用來好勇斗狠、欺壓良善。”
章小龍嘴角扯出一抹苦澀,繼續(xù)說道:“剛來東莞時,也去一些地方應(yīng)征過打手、看場,但他們要么嫌我個子小鎮(zhèn)不住場面,要么就要我干些欺行霸市、欺負打工人的缺德事,我做不來。寧愿餓著,也不能丟了師父的臉和做人的底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