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述輕蹙眉。

他將公文包放到旁邊，放輕聲音，“妍妍?！?/p>

許妍的目光徑直落在前方，聽到被叫也沒有反應(yīng)，呆呆地，怔怔的。

模樣像極了最初在倫敦見到她的樣子。

周述的心微微收緊，走到她身邊，擔(dān)心驚到她，所以動作格外地緩慢：“是我，周述?！?/p>

又是一陣漫長的等待。

周述耐心蹲下，看著她。

他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等待。

等待許妍第一次跟他說話，等待她肯一步步接受她的幫助，等待她從陰霾中走出來，這些年他一直在等，所以并不覺得漫長，就這么等著。

她的手很冰涼。

周述抓住她的手，她下意識縮了縮。

他卻沒放開，只是抓得更緊，替她焐熱。

靜謐的房間，有些廉價又狹窄的沙發(fā)上擺滿了周妥的玩偶抱枕，許妍驀地輕輕抽氣了聲，轉(zhuǎn)過身，抱住他的脖子，整個人埋進(jìn)了他懷里，聲音微哽。

“……周述?！?/p>

她的聲音細(xì)若蚊蠅，周述的心臟像是瞬間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抓住攥緊。

他忍下這種心疼，拍她的背。

聽到她艱難又?jǐn)嗬m(xù)的開了口，“……那、個孩子……還活著?！?/p>

周述的動作一頓。

孩子。

他知道是哪個孩子。

許久之前，在他和許妍還只是救助者與被救助者的關(guān)系時，周述將她送去看了心理醫(yī)生。

那時候的她陷入催眠狀態(tài)，被醫(yī)生喚起記憶里最痛苦的畫面。

她躺在椅子上，緊緊閉著眼，淚流滿面。

醫(yī)生問她，看到了什么。

——令她痛苦的根源是什么。

她快要喘不上來氣，痛苦地說，她看到了一個畫面。

她在家里的后院，父母正在下圍棋。

丈夫剛從外面回來，手里提著帶給她和寶寶的小食，還有一雙剛被補(bǔ)好的，漆皮小高跟鞋。

她懷里抱著一個肉球似的寶寶。那是她和他丈夫的孩子。

許妍低頭，親著這個寶寶肉肉的臉頰，軟聲道：“小乖，快看，看你爸爸給咱們帶了什么好吃的回來。”

周述站在門外，聽著明明是很溫馨的一幕，不明白她卻哭得這樣難受。

醫(yī)生對他說，是創(chuàng)傷后應(yīng)激障礙。

她患有嚴(yán)重的創(chuàng)傷后應(yīng)激障礙。

她的記憶深處，有一塊疤。

這個疤痕，來自于她夢里的這些人。

——而懷中的寶寶，在潛意識里，被醫(yī)生歸類為曾經(jīng)存在她于腹中最后卻未降臨于世的孩子。

后來，周述也知道了，她是真的失去過一個孩子。

所以他很清楚，這個孩子對許妍的重要性。

她的身體難再孕。

她被養(yǎng)父母拋棄，被愛人欺騙，親生父母也找尋不到。

她在這個世界上孤單活著，早已沒有任何親情羈絆。

而這個險些降臨于世的、十月懷胎的、她這輩子都不會再有第二個的孩子，也許是她唯一僅剩的血脈相連的骨肉。

孩子死而復(fù)生，卻被隱瞞八年都未曾相見。

周述能切身體會到她此刻的痛苦，甚至連自己也感受到了同樣的反應(yīng)，心口刺著。

“是斯越嗎？”

許妍搖頭，鼻音透著沙?。骸啊莻€女孩。”

周述緩緩握拳，被她抱著，在這一刻沉沉閉上了眼。

不得不說一句，項(xiàng)易霖，好手段。

這個男人的可怖與卑劣程度遠(yuǎn)超過他的想象。

周述曾經(jīng)不是沒打聽過項(xiàng)易霖，卻從未聽說過他身邊有任何關(guān)于一個小女孩的消息。整整八年都沒有，可見他的心思有多深沉，為了藏這個孩子又費(fèi)了多大的功夫。

如今卻突然坦白。

因?yàn)轫?xiàng)易霖知道，這孩子會是許妍的軟肋，所以甚至不惜拿自己的親生女兒套住她，讓她心神不寧。

果真是，好手段，好計(jì)謀。

也足夠冷血無情。

周述終于明白上午他那近乎挑釁的目光到底是何意了。

“沒關(guān)系?！?/p>

周述放輕聲音，緩緩抱緊她，安撫著她的情緒，“只要孩子還活著，就是好事……”

“只要還活著，就總能有查到的希望。一年不行就查五年，五年不行就查十年?！?/p>

“一個活生生的人，他不可能藏一輩子?！?/p>

周述的下巴抵著她的額頭，低聲道，“孩子的事有我，你現(xiàn)在要做的就是整理好你的情緒，治好你的腿。我答應(yīng)你，明年開春結(jié)婚之前，我一定會把孩子找到，帶過來見你?！?/p>

許妍閉上眼，吸了下鼻子，埋進(jìn)周述懷里，肩膀細(xì)微顫抖著。

周述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濕痕，將她抱起帶進(jìn)臥室。

本想抬手替她蓋被子，許妍卻下意識抓住他的袖子。

她小心翼翼，淚眼朦朧望著他，道：“我不想一個人?！?/p>

“不走?！敝苁鰷芈暤溃拔以谶@里陪著你，不走。”

“要一直陪著我?！彼龍?zhí)著地繼續(xù)哽咽著。

“嗯。”

周述壓住心肺里的酸澀，慢慢蹲下，在她額頭輕輕落下安撫一吻，摩挲著她光潔的額頭，“一直。”

許妍久久難寐。

只要一閉眼，就會想到那個孩子。

那個從她腹中出來的，到現(xiàn)在卻沒見過一面的孩子。

那個孩子，現(xiàn)在怎么樣了？

過得好不好？

吃飯好不好？

有沒有受委屈，健不健康，快不快樂。

許嵐知不知道那個孩子的存在？如果她知道，會不會欺負(fù)那個孩子……

項(xiàng)易霖。項(xiàng)易霖是不會照顧孩子的，那個孩子會不會也和斯越一樣，沉悶，抑郁，不愛說話。

許妍只要一閉眼，這些紛雜的東西就會沖進(jìn)她的腦袋里，折磨著她。

到了后半夜，才勉強(qiáng)閉上了眼。

周述走出客廳，看到垃圾桶里多了很多根煙頭，桌面上也不小心抖灑了些煙灰。

他拿著濕巾將桌面的煙灰抹去，收拾了垃圾桶。

許妍很少抽煙，壓力最大的時候，醫(yī)生希望她可以找個出路來緩解，讓她在吃糖、養(yǎng)魚和打游戲里選一個。

她最后選擇了抽煙。

周述擰了擰眉，勸她換一個，她反問：“女人難道不能抽煙嗎？”

“當(dāng)然可以。”周述道，“但女人和男人一樣，抽煙，都會對肺有很大影響?！?/p>

許妍那時候就盯著那根煙很久，說，她只是想嘗嘗煙的味道。

嘗嘗，到底是什么樣的味道，才能讓人壓制住情緒和道德，面無表情地去欺騙另一個人，一騙就是整整十幾年。

許妍是他見過最特別的人。

一個明明自己過得很慘，卻能依舊把善心分給所有人的人。

他最先注意到她，是因?yàn)樗ゾ攘四莻€卡魚刺的女孩。

善良傳遞，他也想救她。

看著許妍一點(diǎn)點(diǎn)振作起來，有了工作，周述問她發(fā)了第一筆工資想干什么。

她想了很久，最后的回答是，“還沒想好，不過得留一筆，給那個小妹妹買條烤魚讓她嘗嘗，要熟的，沒刺的?！?/p>

周述頓住了。

或許是從小生活的環(huán)境太過功利，他那位議員父親的光輝太大，讓他覺得活在這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要有利可圖才會做些什么的。

也正是因?yàn)檫@樣，哪怕他只是個不見光的私生子，也會被很多人恭維。

可明明，他的存在就是個錯誤。

也是為了這個錯誤贖罪，周述才會開始去救助他人，加入那些救助團(tuán)?！谋疽獠⒉凰銌渭?。

但許妍不一樣。

她本身就是一個很純粹，很善良的人。

甚至在后來聽說他和前妻鬧離婚時，主動擔(dān)下了那個麻煩事，說會照顧周妥一輩子。

這樣的人，不該得到這樣的對待。

周述讓秘書去查了那個孩子的情況。

合法的、不合規(guī)的路子，只要能查的都去查。

但在雁城，權(quán)比權(quán)高。

他要查一個階級比他高出許多的人而言，并不好查。

周述查了三天，無一所獲。

但凡是提到項(xiàng)易霖三個字，得到的不是避其名諱，就是裝傻充愣。

誰不知道，現(xiàn)在許氏明著姓許，實(shí)際早已姓項(xiàng)了。

一朝改朝換代，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。

自然是誰拿權(quán)，誰名硬。

得罪一個律師，還是得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大人物，大家心中自有思忖定奪。

那個英國歸屬地的手機(jī)號再次打來電話，周述看了過去，沉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