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共和非彼共和，第五倫也不是真心想與劉歆、隗囂做同志，所以名義不重要。

    關(guān)鍵的問題在于……

    “孰為周宣王？”第五倫盯著劉龔，根據(jù)現(xiàn)在的情報，劉嬰很可能已經(jīng)到了隴右。

    但劉龔也沒傻到將己方底牌悉數(shù)供出，只沉吟反問第五倫：“將軍以為，南陽更始帝如何？”

    “劉玄？”

    第五倫現(xiàn)在也知道南方綠林擁立的漢帝尊名了，要是在后面加個“德”字，變成劉玄德倒是如雷貫耳。

    但既然是他不知道的，那肯定沒成事！時代的過客而已。

    第五倫笑著搖頭道：“我聽說過一件事，巫蠱之禍后，漢武帝以車千秋為丞相，匈奴單于沒聽說過此人名姓，遂言‘非用賢也，妄一男子而已’！”

    “我對劉玄的評價也一樣，綠林隨便找了個劉氏宗室作為傀儡而已！這不是真漢，是假漢！他被擁立前，世人但知劉伯升，稱帝后王莽的通緝令上，劉伯升的人頭價值十萬金，而劉玄身為‘漢帝’，卻只有五萬，尚不如其臣，豈不可笑？”

    “且不說劉玄能耐如何，南陽雖復(fù)立漢室，看似衣冠博帶了，但恕我直言賊就是賊……”

    第五倫本來要搞點(diǎn)地域攻擊，說楚人沐猴而冠的，但忽然想起來，劉歆和劉龔是楚元王之后，孺子劉嬰是楚孝王之后，這會不好罵。

    遂改口道：“綠林亦來自湖澤，流寇習(xí)性不改，我聽說許多渠帥有屠城惡習(xí)，專殺新吏，哪怕投降也不能幸免，霸占其妻女，搶奪其財帛，對擁立過王莽的漢時老臣也喊打喊殺。”

    妖魔化綠林，是第五倫的老路數(shù)了，這也是劉歆對綠林更始遲疑，力挺劉嬰的緣故啊。老家伙和劉龔，都是新朝高官，過去很難洗清，害怕事后會被綠林政權(quán)清算，倒不如自己立一個更放心的，如此漢也復(fù)了，家也保全了，豈不美哉。

    第五倫挑明了態(tài)度：“若是叫這群南蠻子入了關(guān)，驅(qū)逐王莽的功臣都要被攆到邊角去，關(guān)中隴右群豪的利益，如何能夠保全？依我看，這周宣王，還得是土生土長的關(guān)中人才行！”

    見第五倫對劉玄和綠林頗為輕蔑，劉龔了然，只提出要去城里，謁見孝平太后。

    第五倫欣然同意：“為免驚擾嫌隙，我只讓人看護(hù)定安館，未敢入內(nèi)拜見，頗為失禮。如今劉大夫來了，不妨同去！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明公，當(dāng)真要與劉歆、隴右合流么？”

    劉龔下去鄭重洗沐做準(zhǔn)備時，馮衍立刻來到第五倫身旁，下拜如是說。

    人的心思真是頗為有趣，短短十多天，馮衍就從積極建言復(fù)漢，到力阻第五倫做糊涂事了。

    馮衍道：“用兵之害，猶豫最大；三軍之災(zāi)，生于狐疑。既然湯武革命，再造乾坤的大策既定，焉能隨意更改？檄文上所書句句都在臣心中?！?br />
    他甚至引詩說：“女也不爽，士貳其行。明公此行，真乃是二三其德??！”

    海誓山盟猶在耳，哪里料到你會先違反誓言，馮衍真是痛心疾首，覺得自己跟錯了人。

    一旁的任光也有所疑惑，但他不說，只讓馮衍沖前頭。

    “敬通誤會了，此乃脫困之策也。”第五倫特地將他們喊來，便是為了告知自己腹中之策。

    “吾之大欲，并無半分更改，此番也不是改弦易轍。”

    第五倫攤手道：“但己所欲之，勿施于人?！?br />
    “我不復(fù)，還能攔著別人復(fù)？”

    馮衍一愣，頓時了然：“這莫非是坐山觀虎斗之計？”

    任光亦明白了：“綠林已立更始皇帝，倘若隴右復(fù)立一位漢帝，便是東西兩漢并立！”

    馮衍應(yīng)和：“兩虎方且食牛，食甘必爭，斗則大者傷、小者死；從傷而刺之，一舉必有雙虎之名！妙哉！”

    第五倫微笑頷首，其實還不止于此。

    這大半年來，第五倫細(xì)細(xì)思量過了，“人心思漢”“劉氏復(fù)興”，確實是天下明面上的潮流。畢竟王莽這漢家忠良干得實在太好，矯枉過正，王莽否定的，肯定會被大力推崇。

    王莽也想要?dú)У魸h家合法性，做了不少努力，但他就像鯀治洪水一般，用的是堵。結(jié)果越是壓制，這股潮流就越是洶涌，最后成了王莽的夢魘。

    現(xiàn)在，輪到第五倫也要面對這洶洶潮流，他的對策和大禹一樣……

    “堵不如疏！”

    當(dāng)天下只有一個漢時，所謂正統(tǒng)，沒有疑問。

    可要是有一二三四五六七，西漢東漢胡漢趙漢綠漢赤漢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呢？誰才是正統(tǒng)？世人恐怕要眼花繚亂了。

    當(dāng)“漢家天子”們?nèi)珳愐粔K能打兩桌麻將時，可以預(yù)見肯定十分熱鬧。

    此事都不必第五倫主動做，復(fù)漢陣營里，山頭太多了，數(shù)都數(shù)不過來。王莽一倒，沒了共同敵人，大家都是地方實力派，誰也不服誰，野心必然滋長。

    第五倫只需要順勢而為，你看我身為誅莽最大功臣，不稱帝不立漢，就保持中立，你們爭你們的，我發(fā)育我的，恐怕各方還得奮力拉攏他呢！

    現(xiàn)在的關(guān)中是一個死局沒錯，但第五倫，該進(jìn)的地方進(jìn)，該退的地方退，卻非要將這死棋，一舉盤活！

    “但還差點(diǎn)火候。”

    現(xiàn)在的局勢很微妙，第五倫拿下常安后，一直在焦急等待東方的消息，但卻遲遲不來。倘若和歷史上一樣，秀兒發(fā)威，綠林大勝，各路的野心家們又要嚇得聽其旗號，蟄伏等待了。

    所以第五倫得幫隴右，盡快下定決心，給他們拱火，騙得劉歆、隗囂匆匆造一個“西漢”出來！

    于是第五倫對馮衍、任光說了自己的辦法，如此這般，讓二人下去辦。

    “臣知曉！”馮衍恍然大悟，擊節(jié)而贊，立刻奉命而行。

    倒是任光停了下來，朝第五倫作揖：“既然明公也欲同去定安館中，臣也有一事，不知當(dāng)講不當(dāng)講?！?br />
    “伯卿但說無妨?！?br />
    任光遂道：“定安館中，有劉秀劉文叔未婚妻子陰氏，因小長安之?dāng)”粨锶刖?，如今陰差陽錯，成了黃皇室主婢女?！?br />
    “臣派人去定安館發(fā)糧時，她托人送信請見，說有要事相商。臣在嚴(yán)公軍中時，念及明公與劉文叔有舊，不忍她受辱，還賄賂押送士卒，勿要苛待她。”

    “但如今卻不敢私見，特稟于明公知曉！”

    和想一出是一出的馮衍不同，任光做事就是這么穩(wěn)妥得當(dāng)，從來不敢替主公拿主意。

    第五倫一愣：“陰氏？莫非是昔日功脩公王興欲納的新也陰家女，她姓名如何稱呼？”

    對大家閨秀來說，本來名是只能告訴丈夫的，但陰氏作為俘虜，當(dāng)初押送入京的名籍還是任光簽的，故而知曉，遂告于第五倫。

    “陰麗華……娶妻當(dāng)娶陰麗華？”

    第五倫從自己的記憶深處想起了一句其實很著名，看過，但他直到現(xiàn)在才想起的話，輕輕念叨后，一拍額頭。

    “何不早言！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第五倫對陰麗華不感興趣。

    他對劉秀很感興趣！

    現(xiàn)在但凡跟秀兒有關(guān)，第五倫都極其上心。

    但事有輕重，今日他還是得先和劉龔，去定安館中拜見王嬿，至于陰麗華，只讓任光回應(yīng)她的請求，先召出定安館，在宣明里中妥善安置。

    第五倫今日穿著一身緋服，戴武弁大冠，腰上卻不掛印章——暫時不會掛了，直到能掛的東西能夠被稱之為“璽”之前。

    而定安館就在宣明里對面，第五倫這幾天里數(shù)次經(jīng)過，也曾駐足，只是再看不到飛起的木鳶。

    之所以不進(jìn)去，一是因為太忙，沒啥好來的；二來是身份尷尬：王嬿尬，第五倫也尬。

    見了面，是該當(dāng)她是新朝公主，還是漢家太后呢？

    而第五倫自己則又非新非漢，雙方關(guān)系是什么？禮要怎么行？

    但今日就簡單了，只需要跟著劉龔演場戲就行。

    關(guān)閉多日的定安館大門緩緩開啟，任光下午已經(jīng)派人進(jìn)去巡查過一遍，要保證大將軍的安全，正是那是將陰麗華召出。

    雖然對士卒三令五申，但他們的眼睛還是會亂瞥，聲音又大，安寧多時的定安館頓時雞飛狗跳。

    第五倫在前，劉龔在后，進(jìn)入宮中，這宮室很大，當(dāng)初漢武帝修建它，本就是為了求仙，又發(fā)燕趙美女二千人充之。雖然漢家宮闕依舊，但現(xiàn)在卻只住了兩百來人，頗有些冷清空曠，第五倫鞋履的聲音回蕩在殿中。

    而大殿之上，有一素裝女子正襟危坐于中央，身旁侍女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，她卻巋然不動，她年歲三十不到，大第五倫好幾歲，身子長直，頭發(fā)盤成已嫁婦人的樣式，容貌雖無粉黛裝飾然甚麗，唯獨(dú)雙目描過，顯得更加有神。

    第五倫記得，自己應(yīng)是三年前，初次入宮與王莽問對時見過王嬿一面，她兄長死時出殯，又見了一次，似乎每次都戴著孝，現(xiàn)在也不例外。劉龔彬彬有禮，才入殿門就長拜于地：“臣，漢大夫劉龔，拜見孝平太后！”

    “多年未見大夫了?！蓖鯆鞒瘎忣h首，又看向渾當(dāng)沒事人似的第五倫道：“第五將軍。”

    “君來謁駕耶，君來劫駕耶？”

    第五倫笑道：“自然是特來拜謁鸞駕。”

    頗為信任的陰麗華被莫名帶走，讓她有些火氣，王嬿是有些剛烈的，竟也不怕第五倫，若是相辱，不過是一死而已，故而不卑不亢：“既來拜謁，何不行禮？若非拜謁，請君自出?！?br />
    行，今晚你說了算，第五倫遂心不甘情不愿，亦以臣禮拜之。

    接下來，基本是劉龔在那垂淚，表示京師的大亂讓太后受委屈了，言語里不在將她當(dāng)做新朝長公主，倒是第五倫沒什么話，只偶爾瞧王嬿一下。

    王嬿也不是一直剛硬，亦有她的策略，她知道常安還是第五倫說了算，只對劉龔道：“虧得第五將軍派人守護(hù)宮室，糧食肉菜每日供應(yīng)，與平素?zé)o異，吾才能安然等到大夫抵達(dá)，不過，我的侍女今晨卻被兵卒帶走……”

    第五倫道：“是女涉及綠林大將，請去相詢罷了?！?br />
    王嬿頷首，又提起自己心切的一件事：“還有一事，大鴻臚府在亂中被破，太子不知所蹤，至今也沒給我一個答復(fù)?！?br />
    劉嬰，名義上還是王嬿的兒子呢！

    “太后請放心?！辈坏葎徎卮穑谖鍌悈s發(fā)言了。

    “太子已至隴右！有子駿公相教，無虞也！”

    這一席話讓劉龔大為驚訝，孺子嬰是他們的底牌，他都是路上遇到方望才知曉此事，第五倫從何而知？但這一愕然，卻坐實了此事，在王嬿的追問下，既然瞞不住了，劉龔也只能硬著頭皮承認(rèn)。

    “太子確實已在隴地?！?br />
    “既然太子已安?！钡谖鍌惡鋈蛔兊妙H為殷勤：“太后也不該長居在這明光宮中。”

    “而應(yīng)該回到長樂宮去！宮室已令人清掃，只待太后入住?！?br />
    明光宮是新室長公主所居，但長樂宮，卻是太后居所，與未央并列。

    這讓王嬿很意外，劉龔則大喜過望，看來叔父沒有看錯，第五倫是愿意隨他們一起復(fù)興大漢了。

    他聽說了第五倫在常安期間遇到的挫折，許多大儒不愿依附，卷鋪蓋西逃，看來第五倫也發(fā)現(xiàn)號令難行，所以改變初衷了。

    而尊崇王嬿，讓她復(fù)為太后，入主長樂，無疑是為劉歆、第五倫的“共和“增加合法性，對漢而言，太后太重要了。

    再加上王嬿身份特殊，她安然無恙，意味著先前王莽大臣改換門庭，亦不會受到清算。一個孝平太后，一個孺子皇帝，真是極妙的牌面，現(xiàn)在唯一需要擔(dān)心的，就是綠林那位皇帝了……

    然而就在這時候，狗頭軍師馮衍卻滿臉驚慌地匆匆來報，拜在殿門處。

    “大將軍！”

    “出事了?！?br />
    馮衍抬起頭，臉上不知是水還是汗：“城外有消息傳入，說王邑、王尋于潁川昆陽城大破綠林，殺劉伯升，雖有折損，但仍坐擁二十萬大軍，不日將揮師西返，勤王！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PS：第三章在18:00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