寧南快要抵達堤壩的方向,風雨模糊的人影之下,晃動出的是昭然若揭的狠毒之心。
被下令停在原地等待的人神色各異。
狡兔多窟,郝良身為一個喪心病狂的亡命徒,手中自然還留了不為人知的底牌。
一路輾轉(zhuǎn)逃竄到了這里以后,郝良就獨自去見自己藏起來的人,其余人都被留在了這里,等待下一步的指令。
被臟污遮蓋得面目不清的人帶著揮之不去的頹然四散而坐,令人生出無盡惶然的哀嘆聲中,有人輕輕地說:“奎三,你兄弟呢?”
被叫做奎三的人愣了下,露出個憨厚的笑說:“寧爺?!?/p>
“我弟弟他去放水,你找他有事兒?”
“放水?”
寧爺呵出一聲冷笑,坐在奎三的身邊意味不明地說:“是放水還是去通風報信,你真的想清楚了么?”
奎三撲閃的眼底迅速掠過一抹冷色,手指也不動聲色地扣住了藏在袖口中的袖箭。
“寧爺這話是什么意思?”
“我是什么意思,你不該比我更清楚嗎?”
寧爺落在奎三臉上的表情非常莫測,幾度變幻后幽幽地說:“我曾經(jīng)聽人說過,有些易容高手技藝好得很,做出來的假面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,等閑絕對認不出?!?/p>
“想來你就是這樣的高手?”
奎三一臉茫然像是沒聽懂。
寧爺嗤笑幾聲,口吻復雜:“咱們這一路上被追殺得形同喪家之犬,說是走投無路都不為過。”
“你們一路跟隨卻沒動手,是想放長線絕后患,免得你那運籌帷幄神通廣大的主子還有沒除去的隱患?”
奎三擠出個笑想否認,寧爺卻擺手說:“奎三是我從死人堆里扒出來的,私底下,他從來不叫我寧爺?!?/p>
捕捉到奎三面上一閃而過的凝滯,寧爺微妙道:“我早就認出來你不對勁兒了。”
“還要接著裝嗎?”
要想完全假扮取代另外一個人是很難的。
因為變幻的不光是長相,還有言行舉止。
假冒奎三的人的確是做到了天衣無縫,可有些蛛絲馬跡是藏不住的。
例如水匪內(nèi)部都少有人知的私下交情,這種細節(jié)根本藏不住。
奎三眸色漸深,拘謹?shù)男o聲淡去,要笑不笑地看著寧爺說:“那寧爺待要如何呢?”
“難不成,寧爺也想如郝首領(lǐng)所說,準備不惜代價炸毀堤壩,以此來發(fā)泄心頭之恨?”
郝良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。
自己的活路被斷了,他就想拉著無數(shù)百姓一起陪葬。
他們這一路上的確有許多機會動手。
但礙于無從得知與郝良想法一樣的同黨還有多少,想借郝良當魚餌,不得已跟隨至此想一網(wǎng)打盡。
寧爺聽到這話沉默一瞬,答不對題地說:“奎三他們?nèi)四兀俊?/p>
“死了?!?/p>
‘奎三’漫不經(jīng)心地說:“寧爺說的對,我家主子的確是神通廣大?!?/p>
“主子下令三更死的人,就不會活到五更?!?/p>
寧爺臉色晦暗:“你倒是坦誠?!?/p>
“這么承認了,就不怕我去告密?”
“這有何懼?”
‘奎三’譏誚道:“寧爺,知不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得死,懂了嗎?”
死期的早晚區(qū)別在于什么時候動手。
僅此而已。
對上‘奎三’含著嘲色的目光,寧爺話鋒一轉(zhuǎn)說起了無關(guān)的閑話。
“我這條命其實是撿回來的,比閻王爺定下的死期多活了幾十年?!?/p>
‘奎三’扣住刀尖沒言語,寧爺自顧自地說:“在我八歲那年,江南也發(fā)過一次洪水?!?/p>
“在洪水沖入家門之前,幼時家中不算富裕,但上有祖父祖母慈愛,父母叔伯安在,下有弟弟妹妹,家中十幾口人也和睦得很?!?/p>
寧爺說著沒忍住笑了:“如果不是那次洪災臨門,我家想來也不會只剩下了我一個人?!?/p>
“如果不是一家都沒了,或許……”
“或許我也不至于,茍且求生多年后成了惡貫滿盈的水匪?!?/p>
被洪水奪走性命的家人,被巨浪摧毀的過往。
如今再回想,一輩子宛如狗尾續(xù)貂活得亂七八糟,什么都找不回來了。
‘奎三’指尖摩挲著刀刃一言不發(fā),寧爺見狀自嘲道:“我曾無數(shù)次想過如果沒有那次洪災的話,我能活成什么樣兒?!?/p>
“所以……”
“我雖是無惡不作的惡人,卻也不想再見那奪走一切的滔天巨浪。”
“不然你以為,我為什么早就認出了你是釘子,不揭穿你呢?”
他與郝良是相依為命互相扶持過命的弟兄。
有兄弟義氣,也有一起熬過苦難的交情。
但在某些事情面前,他們會有不同的選擇。
寧爺雙眼布滿細密的紅血絲,定定地盯著‘奎三’一字一頓地說:“我自知作惡多端,也不指望能再多活。”
“但郝良的計劃不能成功,這也恰好與你們主子想的不謀而合,我說對了嗎?”
‘奎三’垂下眼說:“所以呢?”
“在郝良想行舉世不容之惡之際,寧爺想做什么?”
“我不會讓郝良炸毀堤壩的?!?/p>
寧爺帶著決然一字一字地說:“一生為惡者,死時頭首分離當曝尸荒野,死后當烈火焚身下九幽地獄,這都是罪有應得,我無話可說。”
“但若洪災因人力擴大,我就算是下了地獄,也沒臉再見因洪災喪命的家人?!?/p>
就算是惡人,滿是陰邪的心尖也仍供著一方凈土。
那是死生不可逾越的底線。
寧爺一把攥住‘奎三’的手,咬牙說:“我知道郝良的底牌是什么?!?/p>
“信我。”
“我愿意幫你們?nèi)グ阉詈蟮膼耗罱o毀了?!?/p>
風雨再大,模糊視線的雨幕攪動起人心底最深處的猙獰瘡疤,落入眼簾的是一雙血紅的眼。
‘奎三’舌尖頂起側(cè)顎,幽幽笑了:“好哇?!?/p>
“求之不得?!?/p>
郝良冒雨再次出現(xiàn)的時候,注意到站在原地陰沉著臉的寧爺,面上似有無奈。
“你是在怨我?”
寧爺扯了扯嘴角冷冷地說:“我只是覺得,首領(lǐng)過于無情了?!?/p>
郝良知道自己相交幾十年的弟兄顧忌的是什么,頓了頓苦笑道:“咱們現(xiàn)在是走投無路了,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,總不能什么反擊都不做,任由一個毛都沒長齊的黃毛小子騎在我的脖子上耀武揚威?!?/p>
寧爺抿緊了唇不說話。
郝良看著一起出生入死多年,自己最信任的人,坐在泥濘的地上齜牙露出一個冷笑。
“敗了就是敗了,我認?!?/p>
“可既然是攪屎棍,哪怕是輸?shù)靡粩⊥康?,我也必須讓算計我的人付出代價!”
寧爺深深吸氣壓下心頭的跌宕,抓起水囊喝了一口水。
郝良伸手:“給我也喝一口,再歇一會兒咱們就該接著上路了?!?/p>
郝良抓過水囊一口喝盡了大半,粗狂的一抹嘴站起來說:“走!”
“兄弟們,咱們要去的地方就在前頭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