漆黑的林木。
一根一根,一塊一塊,最后連成一片。
像是一塊漆黑的疤痕,橫亙在灰蒙蒙的天地間。
七天前,寧天一行人就已經(jīng)進(jìn)入了這一片“永恒之森”。
但要進(jìn)入深處,抵達(dá)困住紫王的地方,卻還需要七個日夜。
他們越是深入林地,天光便越是昏暗。
黑色的林木,配著地上一層厚厚的紅色,那是鮮紅的輪回花,每一次輪回綻放凋謝的花瓣,如此黑色和紅色交加,看得人都有些沉悶。
如果不是他們一行人前行的沙沙腳步聲。
這一派黑紅世界里,只怕什么聲音都沒有。
太靜謐了。
也太單調(diào)了。
“休息。”
再次行進(jìn)了兩日,寧天叫停了隊伍。
這里雖然不是現(xiàn)實世界,他們也都不是肉身,而是意識體。
但長時間地行進(jìn),對意識體也是有消耗的。
因此行進(jìn)一段時間后,寧天都會叫停進(jìn)行休息。
這一次也不例外。
一行近兩百人的隊伍停下,就地休整。
寧天也隨意找了一處地方,盤腿坐下,準(zhǔn)備閉上眼。
這時候,細(xì)碎的腳步聲響起。
有人走到了寧天身邊。
來人是澹臺白。
她站在寧天身前,一雙漂亮的眼睛,靜靜盯了一會兒,隨后坐在了他身邊。
“有事?”
寧天開口問道。
“沒事?!?/p>
澹臺白的回答也很簡單,還補(bǔ)了一句:“沒事我就不能坐在你身邊?”
寧天不說話了,他閉上了眼睛。
此時,澹臺白再次開口:“凌小胖沒跟進(jìn)來?!?/p>
“白雪歌被你安排回了地界?!?/p>
“甚至是我,來的也只是一具分身的意識體。”
“這一仗,很難。”
“你做好了最壞的準(zhǔn)備?!?/p>
“甚至,包括你自己會死,對吧?”
聽到這里,寧天忽然睜開了眼睛,看向了她。
澹臺白也在看著他,笑了一下:“看什么,我又不是傻子,你能看出來的,我難道就一無所知?”
說著,她忽然又調(diào)轉(zhuǎn)了一個話題:“你要回趟家嗎?”
“就是地界?!?/p>
“它在我識海里,雖然,我現(xiàn)在只是一具分身的意識體,意識體里的地界,也只是地界的‘潛意識’而已,不是真實的?!?/p>
“你進(jìn)去之后,只算是入了地界潛意識的‘夢’?!?/p>
“但就算是夢,也可以見到你想見的人。”
澹臺白盯著寧天:“去嗎?”
寧天沉默了。
“你不去,之后可就再也沒機(jī)會了。”
“去?!?/p>
寧天開了口。
澹臺白笑了,隨后伸出手:“來,握住我的手,分出一縷意識,只要心中念著某個確切的人,就能進(jìn)入那個人潛意識的‘夢’里?!?/p>
寧天沒有遲疑,伸出手,握住了。
隨后心中默念某個人的名姓。
只一剎那,眼前的天地驟然一變。
沒有灰蒙蒙的天,陰沉沉的地。
而是一個嘩啦啦的夏日雨夜。
寧天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站在雨夜的街頭。
天色昏昏,周圍沒有人,只有前后左右的霓虹燈,紅的藍(lán)的綠的,映照在鋪著水的地面,拉扯出歪來扭去的光影。
他低頭一看,看到了水光倒影里的自己。
渾身透濕,身材矮矮小小的,看起來,居然是個小孩子。
就在此時,吱嘎一聲響,有輛黑色的轎車,在不遠(yuǎn)處停下。
車門打開,啪嗒啪嗒的踩水聲不斷響起。
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,踩著水洼而來,手里還撐著一把大黑傘。
“小孩兒,你怎么一個人在這?”
“你家人呢?”
寧天抬頭,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。
是麻不為,他的師傅。
只不過這個麻不為沒有滿臉滄桑,沒有兩鬢斑白,而是一絲不茍,意氣風(fēng)發(fā)。
再看他背后,那輛停著的黑色車子里,探出一個小女孩的腦袋。
小小的、頭發(fā)還有些亂,但羊角辮上綁著紅色蝴蝶結(jié)漂亮干凈,再看臉蛋,也是白白嫩嫩、清澈天真。
“爸爸!”
小女孩叫著。
這一刻,寧天立馬就明白了,他師傅麻不為做的這個夢是什么。
現(xiàn)實中的麻不為,因為“醫(yī)療事故”斷指隱退,他為了保護(hù)妻女,躲在深山老林里一躲十多年。
這十多年時間,他沮喪、他狼狽、他痛苦、他折磨……直到寧天幫他厘清真相,還他清白,他才回歸家庭,和妻女相認(rèn)。
但十多年沒了就是沒了。
所以,麻不為做的這個夢,是希望的自己“平安順利”、“事業(yè)有成”、“不負(fù)妻女”。
還有,在十多年前的那個夏日雨夜里。
他要撿到一個沒有家的小男孩。
他要收他為徒。
他要幫他報仇。
“叔叔,”
寧天忽然伸手,拉住了他的胳膊,帶著孩子的祈求和期盼,道:“你可以幫我嗎?”
麻不為微微一愣,但很快就點頭說了一聲“好”。
就在他說“好”的一瞬間,這個潛意識的夢境碎裂了。
“麻老頭,都這么多年了,還放不下呢。”
寧天輕聲自語,帶著一絲笑意:“居然還要我在夢里幫你圓夢?!?/p>
他說著,再次默念另一個名字。
下一刻,寧天出現(xiàn)在一間臥室里。
是的,一間臥室,一個男孩的臥室,灰藍(lán)色的床單被套,整齊的書桌上擺著一摞摞習(xí)題冊,四面墻上,貼著某個球星的海報。
而寧天,正穿著睡衣,坐在書桌前。
明亮的臺燈下,是一張數(shù)學(xué)卷子,他手里還拿著一只筆。
再看數(shù)學(xué)卷子上的姓名,寫著“陳天”。
咚咚咚。
此刻,有人敲響了臥室門。
“小天,我進(jìn)來咯?!?/p>
寧天一轉(zhuǎn)頭,就看到自己的母親寧荷,端著一盤水果進(jìn)門。
寧荷笑瞇瞇的:“已經(jīng)十點半了,早點休息啊?!?/p>
“雖然兩個月后就要高考了,但也要勞逸結(jié)合嘛!”
寧天微微一頓,接過她手里的果盤,笑著道:“好,我吃了就休息了。”
“那媽媽不打擾你了。”
寧荷輕手輕腳退走,還給他帶上了門。
寧天放下手里的果盤,悄無聲息拉開門縫。
門外是客廳。
沙發(fā)上,寧荷坐了下來,馬上就有一個中年男人靠上去,給她按摩肩膀。
是陳長祿,寧天的父親。
“我們小天真懂事。”
“是啊,從小就懂事,你就別操心了?!?/p>
“我是不操心啊,我就希望小天能考個一流大學(xué)?!?/p>
“出來找個好工作,再找個漂亮姑娘結(jié)婚?!?/p>
“然后給我生個小外孫……”
寧荷這么說著,陳長祿笑瞇瞇地給她遞吃的:“都說了不操心,你還想那么多。”
“別以為我不知道?!?/p>
寧荷哼了一聲:“每天晚上小天放晚自習(xí),你都偷偷跟在他后面,小天都多大的人了,你還擔(dān)心他啊……”
吱嘎,此時的寧天,輕輕關(guān)上了門。
門外,父母嘮嘮叨叨討論他的未來。
門內(nèi),寧天坐回了椅子上,吃起了寧荷送來的水果。
很甜,很軟,很美味。
他知道,如果沒有那件事。
或許,自己的未來就是這樣的。
沒有生死危機(jī),沒有驚心動魄。
沒有一個叫做“寧天”的人。
只有一個叫“陳天”的普通人。
他普普通通地上學(xué)、畢業(yè)、上班、結(jié)婚、生子。
其實……也很好。
寧天咽下最后一塊水果,輕聲自語:“媽,爸,我走了?!?/p>
話語落下,臥室的夢境悄然碎裂。
麻不為和寧荷的夢境都去了,最后一個夢境,他選擇了白雪歌。
師傅,母親,愛人。
寧天睜開眼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在一處人群嘈雜的廣場。
只掃上一眼,就看到幾張熟悉的臉。
劍宗的姚長老、早就死去的巴無道。
“好,這一次的收徒大會算是圓滿結(jié)束?!?/p>
“王坤,如果沒什么東西要收拾的,這就隨我去弟子房登記吧?!?/p>
姚長老對著寧天說話。
寧天記得,此時的自己化了形,變作了一個叫做“王坤”的人。
“等等!”
此時,有人叫住了他。
寧天一回頭,就看到了她。
烏黑的發(fā)絲極長,如同綢緞一般披散肩頭、垂落地上,白裙之下,一雙素足踩地,瑩瑩如玉。
容顏更是絕美,只那一雙眼睛就足以攝人心魄。
渾身上下的氣質(zhì),如同山巔之上的冰雪,冰冷寒涼又清澈剔透,純潔無比。
白雪歌直接看向要跟著姚長老離開的寧天:“麻煩王公子等等?!?/p>
她叫住了寧天。
“請問,有什么事情嗎?”
寧天看著白雪歌,一雙漆黑的眼睛里帶著笑意。
他知道白雪歌的夢是什么了。
就在劍宗的收徒大會上,白雪歌和他的第一次見面。
現(xiàn)實中,白雪歌上來就要和他“斬緣”。
說自己并不愿談情說愛。
但后來,她最后悔的,或許就是這件事。
寧天想到這里,直接開口:“白雪歌,我們有一場姻緣是吧?”
白雪歌一愣,隨后開口:“……是?!?/p>
“那好,既然我和你有一場姻緣。”
“這場姻緣,應(yīng)該維持下去,不能斬斷?!?/p>
聽到寧天的這句話,白雪歌似乎有些不可置信,還想說什么,可寧天繼續(xù)道:“白雪歌,抱歉,喜歡我,你辛苦了?!?/p>
說到這里,寧天笑了一下:“如果真的可以再來一次,我不會讓你斬緣?!?/p>
“保重,我走了?!?/p>
白雪歌頓了一下,似乎意識到什么。
她身形一閃,立刻來到寧天面前,伸出手來想要觸摸他,可不等她觸及什么,夢境就破碎了。
而寧天,也在這一刻睜開了眼睛。
“入了什么夢?”
澹臺白在一旁問道。
寧天嘴角噙著一抹笑意:“都是好夢?!?/p>
隨后,他站起身,恢復(fù)了平靜:“休息完畢,繼續(xù)前進(jìn)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