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城最近一次看到孩子,是在白瑛家簡易B超儀上,她只是模糊灰暗的一個小點。
被灰白色大橢圓包裹著,女醫(yī)生告訴她,那是孕囊。
連城覺得孕囊的形狀,酷似茄子,后來她在網(wǎng)上搜索。
網(wǎng)友們經(jīng)驗十分豐富,孕囊形狀圓是兒子,長條形是女兒。
她心想事成。
白瑛得知后,大潑冷水。
“孕囊什么形狀,取決于B超探頭的方向,你想要什么形狀,醫(yī)生都可以調(diào)整探頭滿足你。這次是茄子,下次是圓形。生個兒子,迷你版梁朝肅,天天管你東,管你西。大閻王沒了,來個小閻王?!?/p>
連城聽進去了,也害怕像梁朝肅,可她舍不得。
她與梁朝肅撕破臉,說出口的那些話,真真切切在心中打轉(zhuǎn)。
拉鋸過,天人交戰(zhàn)。
卻始終狠不下心,總找借口挽救。
白瑛恨恨,罵她孕激素入腦,思想被控制,等孩子生下來,孕激素沒了,還有隱形臍帶,一輩子栓死她。
連城也不知道是否被孕激素控制了,明明一開始她并不想要孩子,時間越久,感受孩子在骨血里生根發(fā)芽,陪她歷經(jīng)風(fēng)雨,一直到今天。
有些孩子脆弱,跌一跤就保不住。這個孩子隨她乘風(fēng)破浪,大出血也保住了。
連城開始信命。
下樓后,房間早已準(zhǔn)備就緒。
連城在床上躺下,撩開衣服。
那位女醫(yī)生異常親和,輕柔在她小腹涂抹凝膠,“NT是胎兒第一次畸形小排查,主要檢查頸項透明層,以此評估是否患有唐氏綜合征。”
她拿起探頭,“放輕松,千萬不要緊張,胎位不對,是看不到的?!?/p>
連城沉默。
換做她一個人定居冰島,絕對歡欣鼓舞,她會笑,會禮貌問醫(yī)生許多問題。
偏偏,梁朝肅佇立在側(cè),她四肢如壓無形巨石,胸口沉甸甸窒息。
梁朝肅察覺她目光,握住她手,綿軟無骨,沁著汗冰涼一片。
他在外人面前,一向寡言少語,鋒芒冷漠,此時一根根分開她手指,十指相扣,面上那一抹柔情似水是遮掩不住的。
女醫(yī)生挪動探頭。
良久,皺起眉,“末次月經(jīng)是什么時候?”
梁朝肅,“十月份?!?/p>
他從靛省出差回來,并非沒有禮物送給連城,只是出了個沈黎川,在早高峰多次繞路去看連城的前提下,他不得不防。
“確定滿十二周嗎?胎兒偏小?!?/p>
梁朝肅盯著B超屏幕,面色嚴肅,“發(fā)育不好?”
“倒不至于這么嚴重,以后加強營養(yǎng),多吃肉蛋奶,注意休息……”
女醫(yī)生又交代許多注意事項,收起探頭后,助理拿紙清理連城小腹凝膠。
梁朝肅攔住,他屬于亞洲人里少有輪廓深邃,五官鋒利的類型,身材又挺拔健壯,大約是對產(chǎn)檢結(jié)果不滿意,蹙緊眉,一襲黑襯衫西褲,深沉的凜冽,十足威迫感。
助理不由自主交上紙,退至遠離床的位置。
連城麻木直視天花板燈帶。
灼白濃烈的光影,她竟不覺刺眼。腹部輕緩的力道,明顯帶著克制,偶爾梁朝肅手指虛熱的溫度,不經(jīng)意摩挲過肌膚。
起初是偶爾,凝膠的冰涼感消失后,他掌心覆上,干燥溫?zé)岬挠|感,在小腹撫過。
連城聽見醫(yī)生們帶著儀器退出去,儀器滑輪咕嚕咕嚕暢快遠去,院子里響起引擎聲。
一切重歸安靜。
她在這其中的每一秒,絕望焦躁都濃墨重彩。恨不得像大圣一樣七十二變,化作儀器的電線,被醫(yī)生一起推走。
“都聽見了?”梁朝肅抻好她衣擺,手臂穿過頸下,摟起她,半抱在懷里。“從懷孕開始,身體需要精心養(yǎng)護,百般呵護,你滿世界亂竄,孩子承受了的嗎?”
連城推開他,從另一邊下床,“你很在乎孩子?”
梁朝肅繞過床尾,扶住她胳膊,見她赤腳落地。
連城近來削瘦,腳部皮膚皙白到透明,青色血管在皮肉下蜿蜒凸起,有一種脆弱支離的破碎感,仿佛一觸即無。
梁朝肅本就在氣頭上,三分火膨脹到六分,“那是我的骨血,我在乎,你是他母親,你在乎過他一分嗎?”
連城胸腔剎那鼓起,眼底滲出密集血絲,“我想在乎她,想安安生生養(yǎng)她。你能不出現(xiàn)嗎?你能離我十萬八千里嗎?梁朝肅你是不是不理解,恨一個人,到底有多厭憎。我跟你相處一分鐘,比我出海顛簸,比我長途飛行要疲累、難受成千上萬倍。”
突如其來的脾氣,其實是積攢了足夠久的壓抑。
一旦爆發(fā),難以收束。
“你見過螞蟻,它們成千上萬集群出現(xiàn),是什么感覺?梁朝肅,你在我身邊十米之內(nèi),那些螞蟻就爬在我血管里,啃噬我心臟,在過去千瘡百孔上再添一重,我厭惡你,厭惡到生理層面。這個時候,你怎么不在乎孩子?滾得遠一點?”
梁朝肅目光凌厲如刀,一刀刀想刮了她,又忍著暴戾的脾氣,“連城,激怒我對你沒有好處,孩子生下來,等國內(nèi)安穩(wěn),我——”
“娶我對嗎?”
連城干嘔,“你要不直接殺了我?別人結(jié)婚圖幸福,圖愛,我跟你結(jié)婚圖什么?圖個惡心,圖個變態(tài)?”
梁朝肅猛吸口氣,胸口硬邦邦,一下下在激漲,“你這么厭惡我,孩子也留下了?!?/p>
他下結(jié)論,“連城,你沒那么恨我?!?/p>
連城激顫的全身打擺子,咬牙切齒,“我恨你,跟孩子沒關(guān)系,她無辜,也不是你的。梁朝肅,這世上千千萬萬個男人,只有你沒資格做父親?!?/p>
梁朝肅猛攥緊她胳膊,下頜繃得硬緊,凌厲,兇駭,“誰有資格?連城,這輩子孩子姓梁,你是梁太太,除此之外,任何可能,來一個我毀一個?!?/p>
連城渾身哆嗦,難以自持?!澳隳軉幔磕愀赣H,你母親,你妹妹,梁氏,全世界世俗。你當(dāng)你是顧星淵,人家兩情相悅,你有什么?兩面欺瞞嗎?所以一來冰島,就把全島的蠟燭都點了,又能吹,又能畫餅?!?/p>
聽她話中不加掩飾的譏諷,梁朝肅忍無可忍鉗住她下巴,迫使她湊近。
表情肅穆的,陰狠的,又蒙了一層堅定的冰霜,“我能?!?/p>
連城徹底不想說話了。
時至今日,她哪是一無所有,她分明還有病,一個神經(jīng)病,腦回路變質(zhì)的神經(jīng)病。
她一根又一根掰開他箍緊手指,掙開他束縛。
轉(zhuǎn)身出門,上樓反鎖。
又恨不過,憤憤推移門口斗柜,堵在門后。
片刻,走廊靜悄悄。
梁朝肅沒有追上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