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家大哥沉默著,目光追隨著那些礦工漸漸遠去的背影,許久,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個低沉的字:“像?!眳s又緩緩搖頭,“也不像?!?/p>
車隊再次啟程。夕陽西沉,將天邊染成一片瑰麗的橙紅,映照著遠處積雪的山巔,閃耀著冰冷的金光。車內(nèi),妞妞捧著兒童水杯,里面還剩一點溫熱的姜棗茶底子,小口小口地抿著。陸嬸子摟著她,目光落在車窗外遼闊蒼茫的北境暮色里。
“姑姑,北方……風好大?!辨ゆば÷曊f,往姑母懷里縮了縮。
“嗯,風大?!标憢鹱討?yīng)著,將侄女兒摟得更緊些。她想起驛站婦人塞過來的那碗滾燙的姜茶,想起那些礦工挺直的脊背和洪亮的笑聲,又想起嶺南流寓之地那些麻木絕望的眼神。她低頭看著妞妞被姜茶暖紅的小臉,輕輕嘆了口氣,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:
“風是硬,刮臉……可人心,好像沒那么冷。”她頓了頓,看著窗外那片被夕陽點燃的、壯闊而陌生的土地,補了一句,像是在對自己說,又像是在對這片沉默傾聽的北境訴說,“天也高,地也闊……能喘氣。”
車輪平穩(wěn)地行駛在黑亮的柏油路上,載著嶺南陸家滿身的傷痕和滿心的復雜,駛向更深、更冷的北境腹地。
車窗外,北境的天空高遠得沒有盡頭,幾顆早亮的寒星,如同冰冷的釘子,釘在靛藍的天幕上。小石頭趴在車窗上,哈出的熱氣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小片白霧,他伸出凍得通紅的手指,好奇地在上面畫著誰也看不懂的圖案。陸家大哥和二哥沉默地靠在椅背上,閉著眼,仿佛睡著了,只有偶爾緊握又松開的拳頭,泄露著他們內(nèi)心的不平靜。
車內(nèi)的暖意和食物的香氣隔絕了外面的嚴寒。妞妞靠在陸嬸子懷里,手里還攥著半個沒吃完的、表皮已經(jīng)冷硬的烤饃。
她小小的腦袋里裝不下太多復雜的思緒,只覺得這北方的天好大好藍,山好高好禿,風好冷好硬,但驛站那個阿婆的茶好甜好暖,這里的饃有肉還有甜甜的醬……
她迷迷糊糊地想著,眼皮越來越沉,在母親溫暖的懷抱和車輪平穩(wěn)的沙沙聲中,漸漸睡去。睡夢中,小嘴還無意識地咂摸著,仿佛在回味那從未嘗過的、混合著羊油焦香與沙棘酸甜的奇異滋味。
陸嬸子低頭看著侄女兒恬靜的睡顏,又抬眼望向車窗外那片飛速倒退的、越來越深的北境夜色。遠處起伏的山巒只剩下黑魆魆的剪影,沉默而冷硬。
這片陌生的土地,如同一個巨大的謎團。它用凜冽的風刮去你身上南方的濕氣,用粗糲的食物重塑你的腸胃,用迥異的風景沖擊你的眼眸,也用一碗滾燙的姜茶和一聲洪亮的吆喝,猝不及防地熨帖著你早已結(jié)痂的心。
望著越來越熟悉的景色,陸嬸子的心情平靜了不少。
這里,早已與她融入骨血中。她習慣了看這些的風景??粗@些人質(zhì)樸的笑容,她也跟著一陣輕快。
果然,故土難離啊。北境,已經(jīng)成為她不可抹去的第二個故鄉(xiāng)。
看到它好,她心里也覺得踏實了不少。而這些都有功于季村長。
車燈的光柱刺破黑暗,照亮前方一小段平整的黑路。光暈邊緣,能看到路旁枯草上凝結(jié)的、越來越厚的白霜,在燈光下閃爍著細碎的寒光。
陸家大哥微微睜開了眼,目光掃過車窗外掠過的、覆著霜花的枯草,又緩緩閉上。北境的冷,是滲進骨頭縫里的。但這車里,有暖炕烘過的棉衣,有滾燙的食物下肚,有平穩(wěn)的路,有……一條清晰可見的、通往某個“地方”的路。這感覺,竟比嶺南那終年濕暖、卻看不到盡頭的流放日子,要強得多。
一條寬闊筆直、由灰白色堅硬材料(他們從未見過)鋪就的“路”基,如同巨龍般向前延伸,看不到盡頭。無數(shù)人影正在路基上忙碌,有的用奇特的工具夯實地面,有的搬運著切割整齊的巨大石料,有的在鋪設(shè)路基兩側(cè)的排水溝渠。
更遠處,一片片整齊的磚石房屋正在拔地而起,腳手架林立,磚瓦堆疊,敲打聲、號子聲、甚至隱約的談笑聲交織在一起,形成一片充滿生機的巨大聲浪。
最讓他們移不開眼的,是那些人臉上的神情。
汗水順著古銅色的臉頰流淌,沾濕了粗布短褂,塵土沾染了褲腿。但無論老少,無論男女,他們揮動工具的手臂有力,腳步穩(wěn)健。最重要的是,他們的臉上看不到嶺南碼頭苦力那種麻木的疲憊和深重的愁苦,反而……洋溢著一種近乎刺眼的、實實在在的滿足和……笑容?
對,就是笑容。擦汗時互相打趣露出的憨厚笑容,合力抬起重物時互相鼓勁的爽朗笑容,甚至蹲在路邊捧著粗陶碗大口扒飯時,那種純粹的、對食物和休息的滿足笑容。那笑容里沒有諂媚,沒有卑微,只有一種憑力氣吃飯、日子有奔頭的踏實感。
“這……這些人……”一個嶺南來的富商代表,指著不遠處幾個正圍著一個冒著熱氣的大木桶排隊打飯的漢子,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,“他們……在笑?”
季如歌沒有回答,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身邊一個負責引路的北境小吏。那小吏心領(lǐng)神會,立刻朝著那群剛領(lǐng)了飯、正蹲在路邊陰涼處狼吞虎咽的漢子們走去。
“幾位大哥,打擾了!”小吏聲音洪亮,態(tài)度客氣,“我們是從南邊來的,頭回見這陣仗??创蠡飪焊傻脽峄鸪欤樕线€帶笑,心里頭好奇,這工……做得可順心?”
一個滿臉絡(luò)腮胡、身材魁梧的漢子剛扒了一大口糙米飯,聞言抬起頭,抹了把嘴上的油光,嗓門洪亮:“順心!咋不順心!”他指著腳邊堆著的工具和遠處熱火朝天的工地,臉上是毫不作偽的滿足,“給季村長干活,踏實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