淋浴房的熱氣還未散盡,眾人裹著厚實的新布巾(浴巾),渾身散發(fā)著胰子的清香和蒸騰的熱氣,臉上帶著久違的,被徹底滌蕩后的松弛紅暈,恍恍惚惚地回到溫暖的正堂。皮膚上殘留的水珠被火墻爐的熱浪迅速蒸干,留下一種前所未有的潔凈與舒泰感。
“灶房在這邊!”村老的聲音帶著笑意,引著眾人走向正堂西側(cè)的一扇小門。推開門,一股淡淡的、奇特的酸腐氣味混合著新石灰的味道飄了出來。
灶房不大,但異常整潔??繅ζ鲋粋€嶄新的青磚灶臺,灶眼開闊,上面嵌著一口錚亮的大鐵鍋。灶臺旁邊,立著一個半人高的、用厚鐵皮箍成的圓筒狀怪東西,刷著黑漆,頂上伸出一根同樣黑漆漆的鐵管子,直接通到屋外。最引人注目的,是灶眼下方?jīng)]有尋常的添柴口,反而連接著一根粗粗的、同樣黑漆漆的鐵管子,管子另一頭就接在那個鐵皮圓筒的底部。
“這……這是灶?”趙頭兒湊近,看著那光溜溜的灶眼,又看看旁邊的鐵皮怪筒,“柴呢?燒火的洞呢?沒洞咋燒飯?”
“不用柴!”村老拍了拍那個黑漆漆的鐵皮圓筒,發(fā)出沉悶的回響,“燒這個!‘沼氣’!”
“沼……氣?”顧二爺眉頭緊鎖,這名字透著股不祥的陰森氣。
“對!沼氣!”村老走到灶臺邊,指著灶眼下方一個亮晶晶的小銅旋鈕,“瞧見這個沒?這是氣閥!想做飯,先把它擰開——”他握住旋鈕,逆時針緩緩轉(zhuǎn)動了半圈。
“嗤……”
一聲輕微的氣流聲從灶眼下方傳來。
緊接著,村老拿起灶臺上一根細長的、裹著硫磺頭的木棍(火柴),在粗糙的灶臺邊沿猛地一劃!
“嚓!”
一簇明亮的火焰驟然躍起!
村老迅速將燃燒的火柴湊到灶眼正中央。
“噗——!”
一聲沉悶的爆響!一團橘黃色的火焰猛地從灶眼中心噴涌而出!跳躍著,舔舐著冰冷的鍋底!火苗起初有些飄忽,帶著淡淡的黃光,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、類似臭雞蛋的怪味。
“咦?”趙頭兒被這憑空冒出的火焰嚇了一跳。
“著了!真著了!”孫瘸子獨眼放光。
“別急!”村老不慌不忙,指著灶眼旁邊另一個更小的、帶著格柵的旋鈕(風(fēng)門調(diào)節(jié)閥),“火不夠旺,煙大,味兒沖?調(diào)這個!”他輕輕擰動小旋鈕。
奇妙的變化發(fā)生了!灶眼里原本橘黃飄忽、帶著煙氣的火焰,隨著小旋鈕的轉(zhuǎn)動,顏色竟?jié)u漸由黃轉(zhuǎn)藍!火焰也變得更加穩(wěn)定、凝聚,緊緊貼著鍋底燃燒,呼呼作響!那股怪味也迅速消散,只剩下火焰燃燒的呼呼聲。
“藍……藍火?”陸家二哥看得目瞪口呆。嶺南燒柴,火是紅黃的,哪有這般純凈的藍火?
“沒煙了!真沒煙了!”陸嬸子驚喜地發(fā)現(xiàn),那鐵管子通到屋外,灶房里果然一絲煙氣也無!
“這火……夠勁!”王鐵匠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,看著那呼呼作響的藍色火焰,嘖嘖稱奇,“比燒柴旺多了!還省事!不用劈柴,不用掏灰!”
“省事還在后頭!”村老笑著,拿起灶臺邊一個葫蘆瓢,從旁邊一個蓋著木蓋的大水缸里舀了半瓢清水,倒進鍋里。藍色的火焰猛烈舔舐著鍋底,鍋里的水肉眼可見地開始冒起細小的氣泡,發(fā)出輕微的嘶嘶聲,升溫速度快得驚人!
“這沼氣……”顧二爺盯著那跳動的藍焰,又看看那個黑漆漆的鐵皮筒,“從何而來?那鐵筒里……是火種?”
“火種?”村老笑著搖頭,領(lǐng)著眾人走出灶房,來到后院角落一處用青石板仔細蓋著、只留幾個小孔的地方?!罢託獠豢繜?,靠‘漚’!”他示意一個漢子掀開一塊石板。
一股更濃烈的酸腐氣味撲面而來!石板下是一個巨大的、深不見底的青磚砌成的池子(沼氣池)。借著燈籠光,能看到池子里是粘稠翻滾、冒著氣泡的深褐色漿液,氣味刺鼻。
“瞧見沒?人畜的糞便,刷鍋洗碗的泔水,爛菜葉子,秸稈草屑……只要是能爛的,都往里倒!”村老指著池子,“蓋上石板封嚴實了,讓它們在底下漚著!漚著漚著,就生出這‘沼氣’了!順著管子,”他指了指池子旁邊同樣黑漆漆、通往前院灶房的粗鐵管,“就進了咱那氣罐(儲氣罐)!做飯點燈,都靠它!”
“糞……糞便……泔水……漚出來的氣……能燒?”趙頭兒指著那翻滾的糞池,又指指灶房里呼呼作響的藍火,嘴巴張得能塞進鵝蛋,三觀徹底碎裂。
“臭的……變……變火的?”孫瘸子獨眼圓瞪,覺得這比海上的風(fēng)暴還難以理解。
顧二爺站在沼氣池邊,看著石板下翻滾的污穢,再看看前院灶房的方向,聽著那隱約傳來的火焰呼呼聲,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升起。這已非奇技淫巧,而是點石成金、化腐朽為神奇的……造化之功!是將最污穢之物,轉(zhuǎn)化為最潔凈之火!這手段,近乎妖異,卻又帶著一種冷酷而高效的秩序感。
“廢物……也能變寶?”陸家大哥喃喃自語,看著那沼氣池,眼神復(fù)雜。流放路上,他們與糞便污穢為伍,那是苦難的象征。而在這里,污穢竟成了溫暖與力量的來源?
回到灶房,鍋里的水已經(jīng)翻滾沸騰,白色的蒸汽頂著鍋蓋噗噗作響。村老揭開鍋蓋,滾燙的水汽撲面而來。他拿起葫蘆瓢,舀起一瓢滾水,注入旁邊案板上放著的粗陶大碗里,碗底是碾碎的炒面(油茶面)和一小撮鹽。滾水沖入,濃郁的麥香混合著油脂的焦香瞬間彌漫開來。
“來!嘗嘗!”村老將幾碗沖好的油茶遞給還在發(fā)懵的嶺南人,“用這沼氣火燒水,快得很!省柴省力,還不熏屋子!”
趙頭兒捧著粗陶碗,溫?zé)岬耐氡跔C著手心。碗里是深褐色、粘稠的糊糊,散發(fā)著誘人的香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