臘月的風在北境原野上打著旋兒嚎叫,卷起雪沫子抽在臉上,針扎似的疼。村寨徹底封進了雪殼子里,厚厚的草簾子釘死了門窗,只留煙囪口子倔強地吐著白煙。貓冬的日子,骨頭縫里都透著閑得發(fā)慌的癢。
村東頭那座新蓋的大宅子,成了風雪里最熱鬧的去處。那是季如歌帶著人一秋一冬忙活出來的——北境頭一座正經(jīng)八百的“大戲臺子”。
平日里堆農(nóng)具、開大會的場院,如今用鋼筋澆筑的水泥柱子,刷成大家都喜歡的喜慶紅色,四壁則是筑起高墻,上面還貼著不少吸音棉,以及外放,音效賊好的音響。
場子中央,用厚實的松木板子搭起半人高的臺子,臺上還有好幾個大燈,會隨著舞臺上戲劇的變化,光線不同。臺子上面是用紅色加厚絨布做幕布,此刻嚴嚴實實地閉著。
舞臺下,全都是舒舒服服的沙發(fā)椅子,被村民們坐得滿滿當當。他們也是第一次來到這樣的大舞臺,之前季村長讓蓋起來的時候,一直都很神秘,除了建筑工和裝修工知道我啊,大家都不知道這舞臺建的是什么樣子。今天一看,簡直開了眼界。
漂亮可太漂亮了,從外面看就是一個圓形,造型有些奇特的大宅子??烧l知道這里面別有洞天,總共一個大舞臺,可以同時容納上千人一起觀看。
椅子坐上去軟乎乎的,甚至這里面竟然還有暖氣,舒服,可太舒服了。
沒想到這大舞臺,竟是這般的好。
村民們交頭接耳,彼此眼里透露著好奇,然后小聲討論著。
“哐!哐!哐!”
三聲震耳欲聾的銅鑼響,毫無預兆地砸下來,蓋過了所有嘈雜。整個場子瞬間靜了,連鉆來鉆去的孩子都釘在了原地,仰著小臉。
幕布“嘩啦”一聲被拉開,露出后面可以以假亂真,繪畫出風景的畫布。只見臺上人手里還煞有介事地捏著把破紙傘。他身后,跟著個穿著青布長裙、頭上插著兩根筷子權當發(fā)簪的“娘子”,那娘子腰肢一扭,捏著嗓子開了口,唱詞帶著濃重的北境土腔,調(diào)子也跑得七零八落:“官人——!你慢些走哇——!西湖的水——涼啊——!”
底下“哄”的一聲笑開了。有人拍大腿:“哎呦我的娘!這許仙是咱們村西頭的二柱子吧?瞧那慫樣!”
被點名的“許仙”在臺上臉一紅(可惜被白·粉蓋住了),差點絆個跟頭,引來更大聲的哄笑。演白娘子的婦人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嗓門,此刻憋著勁唱,調(diào)子更是飛到了九霄云外,惹得幾個婆娘笑得前仰后合,針線笸籮都掉在了地上。
可笑著笑著,聲音漸漸小了。臺上那“白娘子”正唱到水漫金山,聲音里帶上了哭腔,雖然跑調(diào),那股子撕心裂肺的勁兒卻做不得假。
油燈昏黃的光打在她臉上,那粗劣的妝容下,是真切的焦急和絕望。她一遍遍哀求那穿著不知從哪湊來的破袈裟、一臉兇相的“法海”:“老禪師——!放了我官人——!我愿——愿壓雷峰塔下——千年萬年啊——!”
底下有婆娘悄悄掏出了帕子,抹了抹眼角。趙老蔫蹲在墻根,渾濁的眼睛盯著臺上,嘴巴無聲地跟著那跑調(diào)的調(diào)子一張一合。
嚴夫人坐在前排的凳子上,身邊坐著嚴小公子,看著臺上那粗陋卻拼盡全力的演繹,看著臺下那些被深深吸引的、粗糙的臉龐,她抱著孩子的手臂,不知不覺收緊了。嚴小公子看得入了神,小嘴微張,早忘了啃手里的凍梨。
幕布再次合上時,好半天沒人出聲。直到角落里不知誰帶頭拍了下巴掌,稀稀拉拉的掌聲才猛地炸開,越來越響,夾雜著叫好聲和口哨聲。
臺上的“許仙”和“白娘子”互相攙扶著出來謝幕,臉上還掛著油彩和汗珠,笑得見牙不見眼。
《白蛇傳》像一把火,把這貓冬的沉悶徹底燒穿了。戲臺子成了風雪里最熱的灶膛。
沒過兩天,幕布再拉開,畫風陡變。背景布換成了黑乎乎的山寨,上面歪歪扭扭寫著“替天行道”。
臺上沖出來幾條精壯的漢子,穿著不知從哪家翻出來的舊皮襖子,臉上抹著鍋底灰,手里揮舞著木頭削的樸刀、長槍。
“呔!狗官!吃俺林沖一槍!”演林沖的漢子是村里的鐵匠,嗓門洪亮,一桿木槍舞得虎虎生風,雖然招式毫無章法,但那憋屈的狠勁兒十足。
演魯智深的漢子更是剽悍,光著半邊膀子(凍得直起雞皮疙瘩),抱著個用稻草扎的假人(代表垂楊柳),哇呀呀怪叫著轉(zhuǎn)圈,最后“嘿”一聲把草人摔在地上,濺起一片塵土。臺下蹲著的漢子們看得熱血沸騰,齊齊吼了一聲:“好!”
鐵塔抱著胳膊站在臺子角落陰影里,看著臺上“李逵”掄著兩把木頭板斧亂砍,臉上那道疤在油燈下動了動,嘴角似乎往上扯了一下。
王木匠演了個狗腿子,被“好漢”們追得滿臺亂竄,連滾帶爬,滑稽的樣子逗得孩子們拍手大笑,連嚴大人都忍不住捋著胡須,嘴角微彎。
等那《西游記》開場,更是成了孩子們的天下。演孫悟空的半大小子,不知從哪弄來一身破破爛爛的黃布袍,臉上用紅顏料畫了幾道,手里攥著根纏了紅布條的燒火棍,一個跟頭翻出來(雖然落地不穩(wěn),差點摔個嘴啃泥),尖著嗓子喊:“孩兒們!隨俺老孫——打上天庭去也!”
一群“小猴”嗷嗷叫著沖上臺,有的頂著破草帽,有的屁股后面拖著根布條當尾巴,在臺上胡亂翻騰打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