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加把勁季如歌的聲音在噠噠的縫紉機轟鳴中響起,“庫里鴨絨鵝絨管夠!布匹管夠!做出多少,商隊開春就能拉走多少!銀子,就在咱們這針尖線腳里!在咱們腳底下這踏板上!”
婦人們沒人抬頭應和,但腳下的踏板踩得更快更穩(wěn)了,手指翻飛得更利索了。噠噠噠噠噠……!
季如歌看著她們干勁滿滿,表示銷量好,大家都有獎金,爭取來年大家家家存款過萬。
此話一出,惹來眾人哈哈大笑,當下干勁更足了。
誰不想資產(chǎn)過萬呢!
縫紉機的歌唱越發(fā)激昂。明亮的工作臺照亮整個庫房,映亮了一雙雙充滿希望和干勁的眼睛。窗外是深不見底的寒冬和呼嘯的風雪,窗內(nèi)是滾燙的爐火、噴香的飯食、飛轉(zhuǎn)的機輪和堆積如山的、即將變成滾滾銀錢的彩色暖云。這雪,封得住路,封不住這縫紉機唱響的、北境人掙命的銀錢歌。
驛馬嘶鳴,四蹄騰踏,泥點飛濺在官道兩側(cè)的枯草之上。騎手伏在馬背上,脊背弓起,任憑風灌滿衣袍。
他懷里的文書,墨跡未干,沾著北境的風塵,也沾著北境的消息:倉稟皆滿,新糧壓舊糧,倉門板縫隙里,竟有谷粒漏出。
京城在望,但城門外的官道旁,景象已與文書所述全然不同。人煙稀落,土地干硬,只零星散落著幾片枯黃菜葉。
押糧官陳襄勒馬,目光掃過路旁幾個蹲著的人影,衣衫襤褸,眼神枯槁,直勾勾盯著他座下的馬匹。陳襄心中一緊,揮鞭催馬,疾馳入城。
京城坊市,彌漫著一股焦糊與陳腐混雜的氣息。糧鋪門前,木牌高懸,墨字刺眼:“糙米售罄”、“新糧未至”。偶有開門的鋪子,門前擠滿人,推搡吵嚷。
陳襄靠近一家糧鋪,只聽伙計尖聲報數(shù):“今日糙米,一斗四百錢!”人群里頓時炸開一片驚怒的抽氣與絕望的咒罵。昨日還三百五十錢,一夜之間,竟又漲了五十。
當鋪門檻幾乎被踩平。陳襄路過時,見一老漢哆嗦著遞上一件半舊的厚襖,掌柜眼皮也不抬,兩根枯瘦的手指捻了捻襖面,吐出個冷冰冰的數(shù)字:“十五錢?!?/p>
老漢嘴唇顫抖著,渾濁的眼里是乞求,聲音微弱:“掌柜……再加些吧?家里……鍋里沒米下啊……”旁邊一個婦人,死死抱著個半舊的銅盆,盆沿磨得發(fā)亮,顯然是她最后一件能拿出手的東西了。她的眼睛紅腫,深陷在眼窩里,像兩口枯井。
更遠處,一個衣著尚算整潔、卻沾滿塵土的男人,手里捏著條鑲玉的腰帶,玉質(zhì)尚可,只是絲絳磨損得厲害。他低頭盯著腰帶上的玉,手指用力得發(fā)白,喉結(jié)艱難地上下滾動。
陳襄心口堵著硬塊,他本該押送北境余糧的文書入京,此時卻感覺那滿紙豐登的字跡異常刺目。他調(diào)轉(zhuǎn)馬頭,直奔戶部倉場司。
倉場司衙署里,卻彌漫著另一種氣息。茶煙裊裊,幾位主事圍著炭盆坐著,手捧熱茶。陳襄解下背上的文書卷筒,雙手奉上。
一位胖主事懶洋洋接過,拆開火漆,目光掃過北境“倉稟充盈”的報喜文書,臉上不見波瀾,只從鼻子里哼出個模糊的音節(jié),便將文書隨手擱在堆積如山的案牘頂端,那案牘上已落了一層薄灰。
“大人,”陳襄忍不住開口,聲音因急切而微啞,“北境糧豐,倉稟滿溢。京城糧價飛漲,百姓困苦,能否……”
胖主事慢條斯理地吹開茶沫,眼皮都沒抬:“北境之糧,自有北境之責。京師糧秣,自有調(diào)度?!彼畔虏璞K,手指習慣性地在桌面上敲了敲,“況且,轉(zhuǎn)運千里,耗費多少?車馬、民夫、損耗……這筆賬,誰算得清?倉里,也不是全空嘛。”他微微一頓,眼神掃過陳襄,“常平倉里,終究還壓著些底子,以備不時之需——只是這‘時’,未到罷了?!?/p>
“那……市面糧價?”陳襄追問。
胖主事端起茶盞,呷了一口,悠悠道:“商賈買賣,自有其道。官府豈可強抑物價,擾亂市道?”他抬起眼,目光透過氤氳的茶氣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與冷淡,落在陳襄身上,“陳大人,你只管押送文書便是。朝廷法度,廟堂籌算,非我等職卑之人可以妄議。北境糧足,自是好事,記你一功。去吧?!?/p>
陳襄默然退下。走出衙門,午后的陽光竟有些刺眼。他抬頭望向皇城方向,琉璃瓦在日頭下反射著刺目的金光,沉默地覆蓋著層層疊疊的殿宇樓臺。那片金碧輝煌之下,想必是另一番天地。
京城的米珠薪桂,并未波及皇城根下朱門高墻里的世界。王府后園,假山玲瓏,曲水流觴。一場宴飲正酣。
侍女們穿著輕薄春衫,步履無聲,穿梭于錦毯之上,將溫好的御賜美酒注入賓客案前的夜光杯中。
絲竹管弦之聲清越悠揚,舞姬長袖翻飛,身姿曼妙。席間笑語喧闐,主人正舉杯向一位貴客勸酒:“李公,再飲一杯!此乃內(nèi)府新貢的‘玉髓春’,別處可嘗不到!您府上那幾株魏紫姚黃,開得可好?前日宮中賞下的新米,熬粥最是香滑,配江南進獻的糟鵝掌,妙不可言?。」?/p>
觥籌交錯間,無人提及坊市里那已攀至斗米四百五十錢的糙米,也無人聽見城外越來越響的轆轆饑腸。
偶爾有管事模樣的人匆匆行至主家身側(cè),附耳低語幾句,主人面上笑容不變,只隨意揮揮手,管事便躬身退下,仿佛拂去一粒微塵。酒香、脂粉香、珍饈香氣交織纏繞,飄蕩在雕梁畫棟之間,將高墻之外那令人窒息的、帶著焦苦與絕望的氣息,徹底隔絕開來。
糧價如同脫韁的野馬,一路狂奔,最終在六百錢一斗的駭人數(shù)目上暫時釘住了腳步。這個數(shù)字,徹底碾碎了大多數(shù)升斗小民最后一點卑微的指望。
城隍廟后身那片廢棄的荒地,成了新的去處。起初只是三五個面黃肌瘦的人,眼神空洞地蹲在斷壁殘垣下,身前放著塊破瓦片或爛木板,上面用炭條歪歪扭扭寫著“賣身”、“乞活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