濱州熱力集團的門前,鋼管砸在玻璃門上的脆響,混著女人的尖叫炸開。
沈青云看見那個抱孩子的男人把孩子護在懷里,后背結(jié)結(jié)實實地挨了一棍,悶哼著跪倒在冰面上。
穿紅羽絨服的女人想撲過去,被兩個壯漢拽著頭發(fā)拖到一邊,手機“啪”地摔在地上,屏幕裂成蛛網(wǎng)。
“這幫瘋子!”
沈青云往前沖了兩步,卻被張耀祖死死抱住。
“沈書記不能去。”
張耀祖的聲音發(fā)顫,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:“這些人瘋了,連警察都敢打的,您過去受傷怎么辦?”
周大偉已經(jīng)悄悄摸出手機,開始撥打電話,嘴里低聲罵著:“這群狗娘養(yǎng)的……”
刀疤臉似乎沒注意到角落里的轎車,他踩著那個男人的后背,沖剩下的人吼:“還敢來鬧事不?再敢來,卸了你們的腿!”
他踢了踢地上的手機,往碎屏上啐了口唾沫:“滾!”
人群抱著頭往路口跑,軍綠棉褲的大爺跑兩步就回頭,拐杖掉在地上也顧不上撿。
穿紅羽絨服的女人被壯漢推搡著,紅色的身影在灰色的人群里格外刺眼。
很快。
他們就跑遠了。
畢竟都只是一群普通的老百姓,手無寸鐵面對這群人,不跑干什么?
“一群慫貨!”
那刀疤臉罵了一句,便招呼著小弟們離開了這里。
面包車絕塵而去時,排氣管噴出的黑煙卷著碎冰碴,落在沈青云的皮鞋上。
他看著滿地的狼藉,摔碎的保溫杯、散落的宣傳單、沾著血跡的冰面,指關節(jié)攥得發(fā)白。
“沈書記,我剛才沒辦法,不拉住您,萬一出事就麻煩了……”張耀祖的聲音帶著后怕,黑色夾克的領口被扯得歪斜。
沈青云沒說話,他理解張耀祖的想法,對面二十幾個人,自己這邊就三個人,真要是動手的話,萬一自己這個市委書記受了傷,他張耀祖這輩子就算是完蛋了。
想到這里,他徑直走向那個撿拐杖的大爺。
老人的手在抖,撿起拐杖時,金屬包頭在冰面上劃出道白痕。
“大爺,沒事吧?”
沈青云遞過去一張紙巾,把老人攙扶了起來。
老人抬起頭,渾濁的眼睛里滿是警惕:“你是……”
“我是來辦事的?!?/p>
沈青云蹲下身幫他撣掉棉褲上的雪,對他問道:“那些人是誰?怎么敢這么囂張?”
老人往熱力公司的方向瞥了眼,突然往沈青云身后縮了縮:“別問了,惹不起?!?/p>
說著話,他拄著拐杖要走,被沈青云輕輕拉住。
“大爺,我是沈青云,新來的市委書記。”
沈青云的聲音放得很輕,淡淡地說道:“您告訴我實話,我才能幫大家解決問題?!?/p>
老人的拐杖“當啷”一聲掉在地上,他盯著沈青云的臉看了半天,突然抹了把臉:“您真是市委書記?”
見沈青云點頭,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:“那伙人是李忠原手底下的刀槍炮!熱力公司的活兒都給他干,誰鬧事就派他們來收拾?!?/p>
“刀槍炮?”
沈青云的眉頭擰成疙瘩,臉色變得難看起來。
作為土生土長的江北人,他當然知道什么是刀槍炮。
東北自清末起便因闖關東移民潮形成所謂的“流人社會”,這種無根性社會結(jié)構(gòu)為暴力團伙滋生提供了土壤。
日偽時期,關東軍在東北建立兵工廠,大量槍支彈藥流入民間,使槍成為權(quán)力的象征。
后來毛熊撤離時遺留的武器散落民間,進一步強化了槍炮在黑惡勢力中的地位。
濱州八十年代一些黑惡勢力團伙使用的鋸短獵槍,正是日偽時期兵工廠的產(chǎn)物。
這種武器傳統(tǒng)與清末土匪六大件形成歷史呼應,構(gòu)成刀槍炮稱謂的物質(zhì)基礎。
九十年代,國企改革引發(fā)的下崗潮,使東北重工業(yè)基地陷入陣痛期。
濱州明軋鋼廠等國企的破產(chǎn)導致數(shù)十萬工人失去生活依托,社會管控體系出現(xiàn)真空。
在這種背景下,暴力團伙通過控制拆遷、物流等領域迅速崛起。
一些團伙在拆遷中使用獵槍逼迫居民搬遷,其解決釘子戶的暴力手段需要直接的武力威懾,槍成為權(quán)力的外化符號。
同時,獵槍在當時東北農(nóng)村易于獲取,甚至能通過供銷社購買,這種武器的普及性使槍炮成為黑社會的標志性標簽。
說白了,刀槍炮稱謂的形成,本質(zhì)是東北特殊歷史階段社會矛盾的集中爆發(fā)。
從日偽時期的武器散落,到國企改革的社會震蕩,從方言文化的具象表達,到媒體傳播的符號固化,這一稱謂既是暴力工具迭代的見證,也是地域文化心理的異化投射。
但在沈青云的印象里,這幫人早已經(jīng)應該消失了才對,沒想到現(xiàn)在竟然又冒出來了。
“就是黑社會!”
老人的聲音陡然拔高,又慌忙捂住嘴:“李忠原在濱州混了三十年,手下的人敢打警察、敢砸政府,誰都拿他沒辦法?!?/p>
他擼起袖子,小臂上有塊褐色的疤痕,對沈青云說道:“前年我來討說法,被他們打斷了胳膊,報警也沒用,最后不了了之。”
“李忠原么……”
沈青云自言自語道。
“我知道這個人?!?/p>
張耀祖在旁低聲補充:“李忠原早年靠收保護費起家,后來跟熱力公司老總王大海勾搭上,壟斷了全市的熱力改造工程。南港區(qū)的管網(wǎng)改造,預算一億三千萬,聽說實際花了不到六千萬,剩下的都不知道干嘛了?!?/p>
頓了頓。
他對沈青云說道:“我在南崗區(qū)政府有個同學,他負責接待上訪群眾,聽說過這個事情?!?/p>
沈青云撿起地上的宣傳單,“南港區(qū)供暖維權(quán)”的標題被踩得模糊。
他想起昨晚看的規(guī)劃圖,南港區(qū)那片紅色標注,此刻像塊烙鐵燙在心上。
“大爺,您住哪個小區(qū)?”
沈青云看向老爺子問道。
“富強小區(qū),三單元?!?/p>
老人的聲音突然哽咽:“沈書記,您要是真能管這事,就救救我們吧。我那小孫子才三歲,天天抱著暖氣片哭,說想暖暖手……”
“您放心?!?/p>
沈青云把自己的名片塞到老人手里,指尖觸到他冰涼的手:“明天上午九點,讓大家去南港區(qū)區(qū)委,我聽他們說情況。”
老人捏著名片的手在抖,紙質(zhì)的卡片被攥得發(fā)皺。
他握著沈青云的手,一個勁的鞠躬:“謝謝您,謝謝您”
轉(zhuǎn)身的時候,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,在空曠的路口格外清晰。
沈青云站在原地,看著老人的身影離開,隨后緩緩開口,聲音冷得像冰:“通知趙茹,讓政法委、公安局、紀委的人,下午三點到市委開會?!?/p>
張耀祖掏出筆記本時,手指還在發(fā)顫:“要不要先跟劉市長打個招呼?”
“不用?!?/p>
沈青云的目光落在熱力公司的銅字招牌上,陽光反射過來,刺得人眼睛生疼:“有些事,等不得?!?/p>
周大偉把車開過來時,引擎蓋還在發(fā)燙。
沈青云坐進后座,看著窗外倒退的街景。
南港區(qū)的老舊居民樓擠在一起,陽臺上的空調(diào)外機銹跡斑斑,晾衣繩上的棉被凍得硬邦邦的。
他的臉色愈發(fā)難看,表情無比的陰沉。
………………
張耀祖的電話很快打了出去。
接到通知的干部都有點莫名其妙。
當然。
最莫名其妙的人,應該是南崗區(qū)委書記張君寶。
原本他是要下午三點多才去匯報的,可很快就接到通知讓他一點過來匯報工作。
下午一點整,張耀祖輕叩辦公室門時,沈青云正在翻看南港區(qū)的財政報表。
陽光透過百葉窗斜切進來,在報表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,像極了他此刻復雜的心情。
“書記,南港區(qū)的張書記到了?!?/p>
張耀祖?zhèn)壬碜岄_,身后的張君寶快步走進來,藏青色西裝的肩頭沾著些灰塵,想必是從基層趕回來的。
“書記?!?/p>
張君寶恭恭敬敬的對沈青云問候著。
“坐吧?!?/p>
沈青云合上報表,指腹在“南港區(qū)”三個字上輕輕摩挲。
這位南港區(qū)區(qū)委書記五十出頭,頭發(fā)梳得一絲不茍,只是眼角的皺紋里還嵌著疲憊,眼下的青黑藏不住連日操勞的痕跡。
張君寶坐下時,沙發(fā)發(fā)出輕微的吱呀聲。
他從公文包里掏出匯報材料,手指在封面上捻了兩下:“沈書記,南港區(qū)今年上半年經(jīng)濟增速……其中高新技術(shù)產(chǎn)業(yè)占比提升到……主要靠新能源電池廠的拉動。但老城區(qū)改造進度滯后,拆遷協(xié)議簽了……還有三十戶釘子戶……”
沈青云靜靜聽著,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扶手。
直到張君寶說到民生工程,他才抬手打斷:“老張,上午我在熱力公司門口,碰到你們區(qū)的居民在討說法?!?/p>
張君寶握著鋼筆的手猛地一頓,墨水滴在匯報材料上,暈開個深色的圓點。
他慌忙掏出紙巾擦拭,喉結(jié)上下滾動:“沈書記,這事……我正想向您匯報?!?/p>
“哦?”
沈青云身體微微前傾:“說說看?!?/p>
“南港區(qū)有十二個老舊小區(qū),供暖管道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。”
張君寶的聲音低了八度,指尖捏得發(fā)白,無奈的說道:“今年入秋以來,居民反映室溫只有十七八度,最低的才十五度。我?guī)ш犎崃菊疫^王大寶三次。”
“他怎么說?”
沈青云眉頭皺了皺問道。
“第一次說管道老化,需要改造?!?/p>
張君寶掰著手指計數(shù),滿臉的無語道:“第二次說煤價上漲,壓力太大。第三次干脆讓保安把我們攔在門口,連面都沒見著?!?/p>
他苦笑一聲,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,對沈青云說道:“書記,不瞞您說,王大寶根本不把我們區(qū)里放在眼里?!?/p>
沈青云的指尖在桌面上敲出急促的節(jié)奏:“他憑什么這么硬氣?”
張君寶沉默片刻,從口袋里掏出煙盒,又想起辦公室禁煙,悻悻地塞回去:“王大寶的連襟,是省財政廳常務副廳長魏東生?!?/p>
說著話,他壓低聲音,像怕被人聽見:“去年熱力公司申請的兩億改造資金,就是魏廳長簽字批的。我們區(qū)里的財政撥款,還得看財政廳的臉色?!?/p>
“所以你們就放任不管?”
沈青云的聲音陡然轉(zhuǎn)冷,目光盯著張君寶問道。
“不是不管。”
張君寶猛地站起身,西裝下擺掃過茶幾,把水杯碰得搖晃起來,大聲道:“我們給居民發(fā)了電暖氣補貼,區(qū)財政擠了三百萬出來!但這不是長久之計啊沈書記,冬天最冷的時候還沒到,總不能讓老百姓抱著電暖氣過冬!”
他的眼眶泛紅,鬢角的白發(fā)在陽光下格外刺眼。
沈青云看著他激動的樣子,緊繃的嘴角漸漸緩和。
他抬手示意張君寶坐下:“補貼發(fā)了多少戶?”
“先給低保戶和高齡老人發(fā)了,一共兩千三百戶。”
張君寶坐下時,呼吸還沒平穩(wěn),咬著牙說道:“剩下的……區(qū)里實在拿不出錢了。”
沈青云打開保溫杯,熱氣氤氳了他的眼鏡片:“王大寶那邊,你不用再去了?!?/p>
他摘下眼鏡,用鏡布慢慢擦拭:“回頭我讓張耀祖聯(lián)系市紀委,先查那兩億改造資金的去向。另外,你回去統(tǒng)計一下,到底有多少戶供暖不達標,把名單報上來?!?/p>
張君寶愣住了,手里的鋼筆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
他彎腰去撿時,指腹觸到冰涼的地板,忽然反應過來:“沈書記,您是說……”
“老百姓的暖氣,不能等?!?/p>
沈青云重新戴上眼鏡,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,冷冷的說道:“魏東生也好,王大寶也罷,誰要是敢拿民生當兒戲,就得付出代價?!?/p>
張君寶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市委書記,忽然覺得肩頭的重擔輕了不少。
他挺直腰桿,敬了個不標準的禮:“我這就回去統(tǒng)計,保證下午五點前把名單送到!”
腳步聲消失在走廊后,沈青云拿起內(nèi)線電話:“張耀祖,讓熊書記到我辦公室來一趟?!?/p>
窗外的風卷起落葉,在窗臺上打了個旋,像是在預示著一場風暴即將來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