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寬敞的書房，兩面墻都擺滿了書，其中不乏珍品孤本，可以說是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地方。
茶臺上，熱茶已經(jīng)擺好，曲靈給兩人遞到跟前，然后笑嘻嘻地走了。
周元來曲家挑明身份，她心情當(dāng)然是開心的，無論結(jié)果如何，至少她不必再嫁劉家了。
至于爺爺之后的態(tài)度怎么轉(zhuǎn)變，就要看周元的了，而在相信周元這方面，曲靈向來做得很好，她很放心。
“你只有半個時辰的時間?！?/p>
曲授源面無表情，淡淡道：“老夫倒要看看，這半個時辰的時間，你周元能說出什么花來?！?/p>
周元端起了茶杯，緩緩搖頭。
他輕嘆道：“其實(shí)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，如果有的選，我甚至什么都不想說，美滋滋吃一頓飯，和曲靈逛一逛金陵城，看一看玄武湖的風(fēng)景，那是最好不過的?！?/p>
說到這里，他看向曲授源，道：“但是人在江湖，身不由己啊，老爺子，大晉這般模樣，我坐不住啊。”
曲授源聽得出周元的潛臺詞，他不以為意，只是哼道：“老夫見慣風(fēng)雨，沒什么坐不住的，大晉立朝四百年來，并非沒有經(jīng)歷過磨難，還不是都熬過來了？”
“偌大一個國家，每年的賦稅能收到六千萬兩去，就這個數(shù)字，都不可能亡國?！?/p>
周元笑道：“江山代有才人出，各領(lǐng)風(fēng)1騷數(shù)百年，曲老爺子想的真好啊，該承擔(dān)的東西，都讓別人去承擔(dān)了?！?/p>
曲授源道：“老夫不是內(nèi)閣首輔，只是金陵學(xué)宮的祭酒而已，教書育人才是我的責(zé)任，我做得很好。金陵學(xué)宮每一屆都有超過五名進(jìn)士，我對得起祭酒的職責(zé)?！?/p>
周元瞥了他一眼，道：“十年樹木，百年樹人，師不樹己，何以樹人？老爺子真以為年輕人都是蠢豬嗎，他們看不清局勢？看不清這大晉天下之糜爛？”
曲授源哼道：“你不過是年輕罷了，心態(tài)急躁，遇到點(diǎn)困境，便以為天要塌了?！?/p>
“四十多年前，老夫還只是順天府府尹，那時蒙古和碩部殺來，一馬平川，接連攻陷我西寧府、甘肅、寧夏，直逼陜西?！?/p>
“東虜猛攻遼東，三日之內(nèi)前進(jìn)六百里大地，那時候都說大晉要亡了，然后呢？都還不是過去了?！?/p>
周元深深吸了口氣，寒聲道：“老爺子你太天真了，你以為大晉還是四十年前嗎？”
“四十年前洛洪帶兵十二萬，便能平定西寧府、甘肅、寧夏，單槍匹馬殺進(jìn)和碩部，與其談判。如今洛洪在哪里？只剩下一個不成器的兒子洛云赫?！?/p>
“四十年前宋山敖帶兵十六萬，便可從薊州往東殺去，將女真諸部共八萬騎兵殺得人仰馬翻，一路敗逃。而如今，宋國公已經(jīng)八十了！”
“誰來救大晉？靠狄先勇？靠曲少庚？還是邱桓？或者靠我周元？”
曲授源淡淡道：“國家危亡之時，自然有人站出來?！?/p>
周元道：“不，這不是四十年前了，如今的大晉早已不復(fù)當(dāng)初了?！?/p>
“兩年天災(zāi)，中原、湖廣元?dú)獯髠?，兩江之亂，江西、浙江還在療傷。閩粵海戰(zhàn)，整個廣東都受到?jīng)_擊?！?/p>
“土司蠢蠢欲動，云南、廣西、貴州幾乎成了國中之國，這兩年賦稅都收不上來?！?/p>
“四川總督以抵御土司、軍費(fèi)緊張為由，也克扣大量賦稅，朝廷的威嚴(yán)和控制力急劇下降，正在面臨崩盤?！?/p>
“而最關(guān)鍵的是，女真出了努爾哈赤這號人物，此人雄才大略，一統(tǒng)女真諸部，建立八旗制度，創(chuàng)滿文立金國，將女真徹底卷成了一根繩，這和四十年前那個松散的部落聯(lián)盟有著本質(zhì)的區(qū)別。”
“照這般下去，大晉亡國，最多只需要五年?！?/p>
聽到這最后一句話，曲授源還是忍不住身體一顫，硬咬著牙沒有說話。
周元嘆道：“我知道老爺子不想?yún)⑴c皇權(quán)爭奪，怕站錯隊(duì)，一著不慎，灰飛煙滅?！?/p>
“但不是那個時代了，文官的政治手段，往往適用于和平時代?！?/p>
“值此亂世，沒有中立的余地了，除了朋友，只有敵人?！?/p>
“你不站隊(duì)，明年年初，就是抄家滅族之時?！?/p>
曲授源騰地站了起來，大怒道：“危言聳聽！純粹是危言聳聽！我曲授源是太子太師，官至一品，與內(nèi)閣閣臣平起平坐，桃李天下，多少官員都是我的學(xué)生?！?/p>
“陛下何以殺我？難道就是因?yàn)槔戏虿徽娟?duì)？”
周元淡淡道：“殺你只需要一個理由，就是國庫沒銀子了?！?/p>
曲授源頓時沉默。
周元道：“到處都在打仗，到處都需要銀子，陛下即使再昏庸，都不可能加賦了，曲家那么有錢，又不肯站隊(duì)，那便殺了?！?/p>
“不說千萬，湊六七百萬兩銀子沒問題吧？如果我沒記錯，曲家下邊的良田都有超過十萬畝。”
曲授源面色鐵青，沉著臉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周元繼續(xù)道：“老爺子的確只是教書先生了，但不樹己，何以樹人？年輕人有報國之志，他們的先生卻無報國之心，那誰會真正把你當(dāng)先生？”
“難道老爺子沒感覺到，自己的威望正隨著年月而不斷遞減嗎？”
“漢家兒郎，并非全是懦夫?！?/p>
曲授源緩緩坐了下來，冷冷道：“老夫還用得著你來教訓(xùn)？這天下局勢，我也未必看不懂?！?/p>
其實(shí)你特么就是沒看懂，遠(yuǎn)離官場太久，再有智慧的人都會變得遲鈍，還擱那兒裝。
“至于站隊(duì)，我曲家小子少庚，現(xiàn)在就在薊州，這還要怎么站隊(duì)？難道要老夫把家財(cái)散盡，全部捐出去啊！”
周元道：“幫我，就是站隊(duì)?！?/p>
曲授源冷笑道：“說來說去，還是幫你，你能代表陛下啊？”
周元淡淡道：“不錯，沒有人比我更有資格代表陛下，你幫我，你就是站陛下這邊。”
曲授源道：“你能打贏努爾哈赤？”
周元道：“說不準(zhǔn)，但此次迎戰(zhàn)東虜，薊州是守不住了，津門也要淪陷，神京將要受到巨大的威脅?！?/p>
“周子易不才，最終也要帶著京營上戰(zhàn)場的，若是敗了，那便以身報國，不負(fù)來此人間一場了?！?/p>
“我敢去死，曲老爺子敢站隊(duì)嗎？”
曲授源心中有些震動。
眼前這個年輕人，才十九歲，他為什么會有這么堅(jiān)定的意志？
他甚至還沒有好好享受人生，便已經(jīng)心存死志了嗎？
怪不得曲丫頭非要抓著他不放，這種人的確很容易讓人著迷，讓人追隨。
曲授源道：“曲家能幫你什么？總不能是捐錢吧！”
周元心中大定，這老東西松口是真不容易?。?/p>
他沉聲道：“金陵幾乎是曲家的天下，這里有火器局，應(yīng)該也曲家的掌控之中?！?/p>
曲授源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，道：“老夫的侄兒曲少霖，就掌管著火器局。”
周元當(dāng)即道：“我要火器局，老爺子把火器局交給曲靈掌管即可。”
交給靈兒？那不是左手倒右手的事么？這算什么？
“僅僅如此？”
曲授源都有些詫異。
周元道：“對，僅僅如此，請老爺子務(wù)必做到，火器局我有大用?！?/p>
曲授源擺了擺手，道：“你自己去找靈兒商量吧，曲少霖明日便會來交接?！?/p>
“多謝老爺子！”
周元站起身來，深深鞠躬。
曲授源皮笑肉不笑地說道：“多謝？老夫是幫到你了，但你禍害老夫的乖孫女兒，這事兒怎么算？”
周元連忙道：“兼祧！”
“你…你他娘…”
曲授源氣得抄起茶杯，就朝周元砸去。
周元一個閃躲，拔腿就跑了。
曲授源坐在原地，想到剛才的談話，不禁嘆了口氣。
他擺手道：“來人！”
“老爺?！?/p>
一個中年人走了進(jìn)來。
曲授源道：“去把少霖給我叫過來，另外吩咐后廚準(zhǔn)備午飯，把我地窖里的那兩瓶女兒紅拿出來?！?/p>
中年人愣了一下，瞪眼道：“老爺，那可是二十年的女兒紅啊，是留著給…”
“滾滾滾！”
曲授源打斷道：“老子能不知道嗎！照做就是了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