謝懷則微微闔上雙眼,睫毛低垂,他很少表現(xiàn)出這樣,因?yàn)殒玫南嗝玻灿幸稽c(diǎn)如此作為,便容易被誤解成示弱,例如衛(wèi)嬋,做這副模樣時,總會叫人覺得她十分乖順,任人予取予求。
他的確冷漠,卻并不是對所有人都冷漠,在官場上他左右逢源,在文人中誰不夸他溫潤如玉。
梁承慎說他即便在外面,笑的時候,眼睛也是冷得,完全沒有笑意,強(qiáng)迫自己笑,虛偽的很。
然而此時,好似平靜的謝懷則,緊緊捏住的拳頭,暴露了他的內(nèi)心,手背上繃起的青筋,吱嘎作響的瓷杯。
雙福真是為自家世子叫屈,世子對衛(wèi)夫人,還不夠好嗎?
曾經(jīng)身邊只有她一個女人,后來正妻入門,也處處維護(hù)她,幾乎都要寵妾滅妻了,她走后,大家都以為她死了。
他們世子成了什么樣子,雖然日子是照樣過,官也升了,可身邊再沒出現(xiàn)一個女人,仿佛人是還活著還在,可魂卻已經(jīng)沒了,就這么孤獨(dú)的,痛苦的過了三年。
世子從不說自己的痛苦,也從不把傷口給別人看,可他雙福,就是知道,這幾年,世子過得不快樂。
世上有幾個男人能做到這個地步,心愛的正室死后,還會立刻續(xù)弦呢,更別提這些想要就能有的妾室了。
他們世子,身居高位,想要什么女人沒有,因?yàn)橐粋€女子的離去,痛苦至此,孤身一人守了三年,很容易嗎,還不夠被人夸贊?
可衛(wèi)夫人說的那些話,竟是不念著世子的一點(diǎn)好,說他們世子欺負(fù)她,還有那個紅硯,既然活著,既然活著,為什么不回來說一聲,當(dāng)了夫人的奴婢就徹底背叛了。
叛徒!
雙福在心中狠狠唾棄。
現(xiàn)在,世子親耳聽到誅心之言,他根本來不及阻止,無論是什么夫君已經(jīng)死了,還是欺辱之類的話語。
雙福真是想沖出去,對衛(wèi)夫人大喊大叫,別再說這些了,別再往他心口插刀子了,一個堂堂世子,癡情至此,還不夠慘的嗎。
是啊,他對她,哪里不好呢?
這也是謝懷則很想問出來的問題。
‘阿姐,可是我瞧著,云城這些男人,也未必就比謝世子更好,畢竟謝世子只是圖你的人,這些人不僅要人,還要錢,要家產(chǎn),更要阿姐伏低做小的伺候他們家里人,這也要那也要?!?/p>
雙福聽到,衛(wèi)嬋沉默了一會兒。
‘他圖我的人,我就得一輩子伏低做小,給他做妾嗎?我是奴婢出身,卑賤,在那些人眼里,連個豬馬牛羊都是有階級的,家里的奴婢就是家里的牛馬,小時候伺候主子,長大了生的好看好生養(yǎng)的,就能做姨娘,也算是逆天改命,算半個主子,可生的孩子都不能叫自己親娘,一輩子被正妻壓在頭上不得喘息,生的不好看的,就拉出去配小廝,跟豬圈的種豬配種似的?!?/p>
‘我是奴婢,他是對我有恩,可首先,我得先是個人,我不是個可以隨意擺弄的物件?!?/p>
衛(wèi)嬋的話很輕,輕的就像清風(fēng)吹洛幾片樹葉。
雙福是不明白的,他更不明白,他看向謝懷則,謝懷則更加不明白。
“當(dāng)奴才有什么不好的,要不是主子提拔,我這輩子也不能科考,別說考秀才了,一輩子土里刨食,一家子不得溫飽,我一輩子都愿意給主子做奴才?!彪p福聲音很微弱。
卻發(fā)現(xiàn),謝懷則根本沒注意到他。
雙福有點(diǎn)泄氣,他不是見縫插針表忠心,而是真的這么認(rèn)為的,他的奴籍世子早就還給了他,所以他才能參加科考,世子還給他找了名師指點(diǎn),他考中了秀才,如今他跟在世子身邊,其實(shí)是被提拔,作為淮渭總督的副手一起來的,還有個主簿的朝廷職務(wù)呢。
可他依舊愿意幫世子打理日?,嵥槭?,只有成為世子的近臣、奴才,才能繼續(xù)被提拔,得到重用。
衛(wèi)夫人居然覺得做公府的奴才不好,可這世上多少人都想做公府奴才都做不上呢。
謝懷則聽著衛(wèi)嬋隱隱約約的話,在發(fā)呆。
‘你現(xiàn)在倒是為謝世子說話,不是被他嚇到的時候了?’衛(wèi)嬋的笑聲隱隱傳過來。
‘當(dāng)時確實(shí)被嚇到了,不過后來想想,他嚇唬我,也是為了讓我明白一些道理,現(xiàn)在想想,我那時太不懂事了,傷了阿姐的心?!?/p>
‘真是傻丫頭,阿姐是永遠(yuǎn)不會怪你的?!?/p>
衛(wèi)好在嘆氣:‘這些男人真是可氣,明明什么身份都沒有,卻瞧不起阿姐,那個裴公子家徒四壁,連秀才都不是,還跟表妹私定終身,也好意思來碰瓷,仗著什么,難道是自己男子的身份?’
‘男子的身份可不就是助力,你想想,我若是男子,還用得著搞這么聲勢浩大的招婿宴?’
‘真是難受,就因?yàn)槭悄腥?,就能大展拳腳,是女人就各方覬覦,就連海大人和海夫人也……’
‘別這么說,咱們到底還要借海家的勢,人再屋檐下,不得不低頭。’
‘真是心煩?!?/p>
幾個女人也是唉聲嘆氣,感嘆世道對女人不寬容,不過下一位公子進(jìn)來的時候,幾人就住了嘴。
然后接下來更是一個比一個更奇葩,甚至還有堂而皇之要求衛(wèi)嬋做繼室,做平妻,一個個大言不慚,完全很有自信,把自己特別當(dāng)回事的樣子。
既想要衛(wèi)嬋的百萬家資,又很擺譜,各有奇葩程度,叫人匪夷所思。
第三個出去了,幾人都有些疲憊,暗室中的謝懷則,臉色也越來越黑。
‘真是……,我還想趁著這招婿宴,給好兒尋個乘龍快婿呢,這樣看來……’
幾人對視一眼,皆是一嘆。
衛(wèi)好搖搖頭:‘看了阿姐的遭遇,我怎還敢成婚,這些男人,都實(shí)在太算計了,我,我不敢?!?/p>
‘別這么想,好兒,這世上還是有好男子的,也不能一棍子打死,咱們慢慢找,總能給你尋到合適,最重要的是,他人品好,跟你兩情相悅,至于家境如何都不重要,姐姐給你給紅硯都準(zhǔn)備豐厚的嫁妝,你嫁過去,便是正室,管著家里大權(quán),又怕什么?!?/p>
‘男人有錢有權(quán),大抵都要納妾,從前沒什么廉恥,只想要過好日子,覺得當(dāng)妾也沒什么,可現(xiàn)在若是做正妻,自己的丈夫想要納妾,自己心里也是五味雜陳,大概,也是不愿意的?!?/p>
衛(wèi)好嘆息:‘作為女子,誰愿意與旁人分享自己的愛人,自己的丈夫呢,若是有情,便更是心如刀絞了,姐姐,你當(dāng)初是不是也理解世子夫人的難處,又不愿與旁人分享謝世子,才如此決然離開呢?’
又是一陣寂靜。
雙??聪蛑x懷則,他仍舊在聽,聽的很認(rèn)真,他看的出來,他們世子并不如表面上表現(xiàn)出來的,那么平靜。
衛(wèi)嬋的確在沉默,良久,她輕笑一聲:‘都過去很久了,再提這些沒意思?!?/p>
她打定主意不想說,誰也不能強(qiáng)迫她,便也得不到答案。
謝懷則忽然站起身,悄無聲息的,走了出去,雙福一愣,卻也跟上自家世子的步伐。
“主子,不繼續(xù)聽了嗎?”到了外面,他才敢用正常聲音說話。
“她并不是真心想要招婿?!?/p>
“?。磕?,那夫人搞這么一手,大張旗鼓的,是為了什么呢?!?/p>
謝懷則心中煩悶,但他了解衛(wèi)嬋,連他的貴妾都不愿做的人,怎么可能瞧得上那些有莫名自信心的普通男人。
他跑出來,不僅是受不了她如此堂而皇之,把自己的婚姻擺在一個可以衡量的價碼上,聽了她的話,更覺得心緒復(fù)雜,亂糟糟,像一團(tuán)打了結(jié)的毛線團(tuán)。
也篤定,她不會瞧上任何一個,不然他是不會放心出來的。
有個稚童騎著三輪的孔明車跑過來,嘴里還發(fā)出嗚嗚的聲音,差點(diǎn)撞到謝懷則的大腿上。
雙福眼疾手快,擋在謝懷則身前,跟那孩子對上視線,阿了一聲。
稚童也啊了一聲:“是你,大壞蛋!”
雙福覺得手心有點(diǎn)癢癢,眼皮還有些隱隱作痛,可現(xiàn)在他可不敢跟那日一般,叫這孩子小臭崽子了,這孩子是魏娘子的兒子,魏娘子就是衛(wèi)夫人,那么這孩子跟世子的關(guān)系……
“小公子,奴不是大壞蛋,奴叫雙福,是您的……”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謝懷則摸了摸孩子的額發(fā),他的頭發(fā)很柔軟,梳成兩個小小的揪揪,后腦勺還有一些散落的。
雙福發(fā)誓,就從沒見過自家世子這么和藹過。
小葫蘆眨巴眨巴眼:“我為什么要告訴你,我又不認(rèn)識你。”
……
紅硯有些疲憊,她感覺這輩子把奇葩男人都見了遍,再這么下去,都不想要成親了。
又進(jìn)來一位年輕公子,紅硯提不起興趣,反正也是跟前幾個一樣,充滿莫名的自信,還不太能瞧得起她們。
“在下蒼城林知,見過魏娘子?!?/p>
他長揖一禮后起身,衛(wèi)嬋看到了他的臉:“誒,你是……”
“是我,魏娘子,好久不見,別來無恙否?”
“說許久也沒那么久吧,不過三個多月,林公子怎么來了云城,還,還參加這個,你去我們家尋我便是。”
這位林公子卻道:“不,我正是為此而來,娘子招婿,瞧我可還行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