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。
沈驪珠收到一張請?zhí)?/p>
帖子上是她熟悉的,來自京城裴家的印記。
她眉心微動。
在陸府搖光池救衛(wèi)琮時,她自是看到了“太子”身旁的裴景瀾。
他如今已經(jīng)是太子少卿了。
裴景瀾效忠東宮,驪珠并不想給他增添麻煩,所以也只當……相見不識。
卻沒想到今日這樣一封帖子收到手里。
上面講,裴景瀾邀她在一間名叫“小月閣”的茶館相見。
沈驪珠獨坐片刻,思量許久,最終還是決定前往。
她不知道暗中有沒有太子的人盯著,但為了謹慎起見,沈驪珠暗自吩咐淺碧找來齊寶衣。
“寶衣,請幫我一個忙?!?/p>
…
齊寶衣?lián)Q上沈驪珠的妝飾和衣裳,戴著面紗,被淺碧扶上馬車。
同時,沈驪珠自已則戴上惟帽,從側(cè)門悄然登上另一輛馬車出府。
其實,正當年紀,愛吃愛玩,明媚活潑,無憂無慮的少女,遠比沈驪珠的身形要豐盈一些。
不過,她刻意朝沈驪珠的樣子一打扮,遠遠的一露面,落在少臣眼里,很容易就被誤認成沈驪珠。
…
從來都是金光燦燦,手上臂環(huán)銀釧,指頭寶石翡翠的齊寶衣,第一次穿得這樣素凈寡淡,她渾身都感覺不自在,倒不是嫌棄,而是一種需要處處刻意模仿別人的奇怪。
她不明白表姐為什么要自已短暫地扮成她出門一趟。
不過,表姐很少央求她做什么。
即便是容顏有瑕,在齊寶衣眼里也依舊美若天仙的美人兒,她自然是舍不得拒絕她的任何請求的。
但,仍舊好奇。
坐在微微搖晃的馬車里,齊寶衣做賊一般湊到淺碧耳邊,用氣音問道:“淺碧,淺碧,你說表姐到底是要去見誰啊,不能大大方方的去,為什么還非得要我扮作她的樣子,就好像……在躲誰一樣?!?/p>
淺碧心說,自然是在躲太子。
其實,太子也未必時刻盯著齊府,盯著小姐,但今日小姐要見的那個人身份特殊——
東宮少卿。
小姐不想給他添麻煩。
然而這些話,淺碧只能爛在肚子里,不能跟齊寶衣說。
“寶衣小姐……”淺碧低聲開口,正想哄一哄齊寶衣,此時馬車卻倏然一停。
淺碧穩(wěn)住身形,一手撩開簾子,沉聲問道:“怎么回事?”
卻見車夫被人打暈過去,那個在藥廬外的后山小竹林險些掐死她的少年,依舊是黑衣勁裝,發(fā)帶鮮紅,被束得極為纖細的腰身上藏著一柄銀白軟劍,開口說了聲,“殿下要見阿姮姑娘,所以……得罪了。”
淺碧一驚,心生警惕,剛欲質(zhì)問,“你想干什么,這里可是金陵城里……”
話還沒有說完,少臣就一記手刀揚落,毫不憐香惜玉地劈在淺碧頸后。
齊寶衣驚恐地看著淺碧倒下。
天,我不是像話本子里一樣,碰到劫財劫色的了吧?
“你——”齊寶衣也只來得及說出這一個字,所有的驚恐表情被遮于那方面紗之下,少臣同樣敲暈了她,語氣恭敬地說了句:“阿姮姑娘,得罪?!?/p>
不過……
少臣蹙了蹙眉。
雖然覺得今日的阿姮姑娘,好像跟往日的清冷如畫有所不同,那身形好像圓潤了些,那眼睛好像也格外……清澈愚蠢,心下是覺得有些微妙的不對勁。
但,阿姮姑娘是殿下重視之人,說不得以后還會是東宮一殿主位的良娣或側(cè)妃娘娘,她真正的容貌,連殿下都不曾知曉……
所以,饒是少臣潛意識里覺得“驪珠”很不對勁,素來拿劍的右手都已經(jīng)有些蠢蠢欲動,卻終究按捺住了自已,沒有去摘齊寶衣的面紗。
車簾重新放下。
透過虛掩的淡紗簾子,可以窺見兩個女子倒在里面。
少臣坐回車轅處,輕輕一甩鞭子,抽在馬背上。
車軸滾動,白金色的華貴馬車朝著一個方向駛?cè)ァ?/p>
千金臺。
…
沈驪珠是聰明的,她猜測到太子暗衛(wèi)可能在齊府附近盯著她,她出府或許驚動對方,所以叫齊寶衣扮作自已的模樣轉(zhuǎn)移視線。
卻沒想到,太子的人竟然這樣大膽,光天化日在金陵城內(nèi)也敢劫人。
她到底是閨閣女子,不知道這些撥弄朝堂風云,覆手天下的上位者,行事是怎樣的肆無忌憚,無所顧忌。
-
名叫“小月閣”的茶館。
一名戴著惟帽的女子步下馬車。
那頂惟帽落下淡色的長紗,幾乎將女子整個人都包裹進去,不見容貌,不見身形,只在及腰處露出一段青絲,似有光澤如許。
但,從她纖細的身影和那幽蘭般的清冷氣質(zhì),可以推斷出——
這必定是一位美人。
小廝熱情地迎上前,只聽女子道:“我與人有約,在汀蘭閣?!?/p>
移步登樓,推開雅間門扇。
小廝退下,關上門后,沈驪珠抬手摘下惟帽,露出一張青紗遮面的容顏來,對著早已坐在汀蘭閣里的男子說:“裴少卿,久等了?!?/p>
裴景瀾坐在桌邊,身姿端方如玉,手邊茶香縈繞。
這樣的好風姿,上京城無數(shù)少女的春閨夢里人,此刻聽見沈驪珠如此疏離的稱呼,他卻笑得有些微微苦澀與悵然。
“驪珠,如今你竟然連一聲裴大哥都不愿這樣稱呼我了么?我們一定要生疏至此么?”
沈驪珠沉默了下,改回曾經(jīng)的稱呼,“……景瀾哥哥?!?/p>
“嗯?!?/p>
裴景瀾目光炙熱又克制地落在她臉上,重逢后兩次見她,她都戴著面紗,上回在陸府的搖光池邊也是。
他心里明知可能是不好的事,甚至對驪珠來說是一種禁忌,卻沒控制住自已的心緒,忍不住問了出來:“驪珠,你的臉……”
沈驪珠下意識摸了摸眼尾那道傷疤,卻不似李延璽問及它時那般會被刺激到。
她甚至淡淡笑了下,連聲音里都是釋懷的情緒,“這個啊,不過是少不更事付出的代價,景瀾哥哥你知道的?!?/p>
裴景瀾當然知道!
那年宮宴,她被太子叱嬌嬈媚上,逐出皇宮后,永安侯府的人來接走了她。
他只知道她處境艱難,身邊從小跟著她一起長大兩個侍女,輕紅被杖斃,草席一卷,尸身扔入亂葬崗,而她被關進了小佛堂。
他以為,后宅陰私手段無非是罰跪、抄經(jīng)書這些。
他以為,她再怎么樣,也是永安侯府嫡女,有貴妃疼愛。
他以為……
卻不曾想,她連容貌都被人生生毀了去!
那是女子最為愛惜的容貌!
裴景瀾嗓音艱澀地道:“疼嗎?”
“當時是很疼,沒有藥,留下了疤?!鄙蝮P珠情緒淡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,“后來覺得這樣也好,女子容貌生得太好,存活于世總是免不了遭受非議的,就這樣毀掉了也罷,便讓這疤留著了,來到江南也沒有要治?!?/p>
她甚至笑了一笑,“有時,我還在想,若是我年少時有這覺悟,早些狠心在臉上劃上這么一道,或許就沒有選妃一事了?!?/p>
因為容貌有瑕疵者,不得嫁予皇族為正妻。
裴景瀾卻是失態(tài)得險些打翻了手邊茶盞,“你是說,是你自已劃傷了臉才——”
沈驪珠頷首,輕輕“嗯”了聲,“只有這樣,我才能活下來,淺碧和輕紅才能活下來啊?!?/p>
可惜,她付出了在當年看來十足的代價,也只保住了一個淺碧。
那些板子,落在她們身上。
她撲過去,以身去擋,卻幫得了這個,幫不了那個。
最后,她狠心毀掉了臉,以求祖母讓步。
小佛堂陰冷寒重,沒有大夫和傷藥,輕紅腰背上血肉模糊一片,跟衣裳粘黏在一起,她臨死前,還拉著她的手說,“小姐,好疼啊,我是不是要死了……可是我死了,就只有淺碧陪著小姐了……小佛堂這樣黑,晚上連燭火都沒有,小姐會害怕的……”
直到現(xiàn)在,沈驪珠偶爾都還能夢到輕紅死前的畫面。
“驪珠……”裴景瀾手掌倏然緊握,神色痛楚,“三年前,若是我早一點告訴你,貴妃和太子的恩怨,你或許就不會——”
這件事,他每每午夜夢回,無時不刻都在后悔!
沈驪珠搖頭道:“景瀾哥哥,這怎么能怪你?”
“那年,是陛下親下了御旨,永安侯府嫡長女沈驪珠,入宮擢選太子妃?!?/p>
“所以你看啊,逃不掉的。”
“要怪也只能怪我年少無知,太過天真,以為憑借自已的身份以及美貌,和貴妃陛下的看重,足以當選太子妃?!?/p>
“卻半分不知貴妃和太子之間的交惡恩怨,也不知自已竟活成了別人手中的一枚棋子?!?/p>
“其實,那些事情,只要多加留心,本身應該很容易探聽到的,對吧?我卻只知哪家的胭脂水粉顏色鮮艷,哪家的衣裳美麗……”
“是我太過蠢笨,怎么能夠怪旁人?”
她垂眸自我嘲諷輕笑了下,握著茶盞的指尖卻透骨冰涼,連杯中熱茶竟然都不能溫暖半分。
“不是你的錯——”裴景瀾喉嚨嘶啞,一字一頓地道,“驪珠,錯不在你?!?/p>
他又道,“當年,你出事后,其實我有到永安侯府去……”
去提親。
那幾個字,終究是沒有說出來。
那夜選妃宴后,她淪為京城笑柄,聲名狼藉。
他在東宮為她跟太子激烈的爭執(zhí)一場后,回家稟明了父親,要上永安侯府提親。
父親動了家法,險些打斷他的腿,又將他關了禁閉。
后來,他求妹妹景瑟偷了鑰匙,放他出府。
他一人站到永安侯府前,向永安侯提親。
他知她處境艱難,想要帶走她。
可,永安侯并不允。
“……我知道。”沈驪珠垂眸道,“景瀾哥哥,都過去了?!?/p>
是啊,都過去了。
他的整個家族都是東宮的忠實擁護者,而她是貴妃母族的侯府小姐。
他們似乎……
從無將來。
只是,到底意難平罷了。
因為在最初的最初,他曾經(jīng)一度以為,他可以娶她做妻子。
裴景瀾已經(jīng)不會像年少時那般天真,他斂起那些失態(tài)、脆弱、痛楚的情緒,又恢復成風度翩翩,君子端方的太子少卿模樣。
甚至將手邊的一碟糕點,朝沈驪珠的方向推了推,嗓音溫潤道:“嘗嘗吧,離開京城這么久,也應該很久沒有吃到過了吧?”
“這是……桂花軟酪?”沈驪珠眼睫微眨,“京城才有的糕點,怎么會出現(xiàn)在金陵?”
裴景瀾找了個借口,“景瑟那丫頭,知道我此行會路過金陵,她知你年少時最愛我們府上的桂花軟酪,便讓我……將做軟酪的廚子隨行帶上,若是有機會,可做給你一嘗?!?/p>
說著,裴景瀾抬眸,“驪珠,你嘗嘗,可還是從前的味道?”
沈驪珠不忍拂了這般的好意,指尖往鬢邊一勾,摘下面紗,拿起軟酪輕輕咬了口。
裴景瀾的眸光落到她臉頰的疤痕上,雖然已經(jīng)愈合,也可窺見曾經(jīng)是怎樣的驚心兇險。
他眼里閃過一絲痛楚和憐惜。
旋即而來的是憤怒。
因為他想起那日,太子筆下那副美人圖。
當時,裴景瀾便只覺得依稀有些眼熟,卻沒想過太子畫的是驪珠。
如今想來卻是驚心。
只怕太子從那時起便對驪珠動了心思。
可是,
李延璽——
你傷她、害她至此,還怎敢說自已心儀于她?!
裴景瀾難得驚怒成這般。
他想,哪怕那是他效忠的人,他也不會允許太子再傷害驪珠第二次。
裴景瀾壓下心頭千萬般的情緒,問品嘗著桂花軟酪的驪珠,“……如何?”
沈驪珠點頭,眉目卻是清冷的,雖般般入畫,卻少見笑意,“嗯。是記憶中的味道?!?/p>
“你喜歡,日后也可隨時嘗到?!迸峋盀懪牧伺氖郑T外走進來一個廚子模樣的中年男子,“這是我府上做桂花軟酪的廚子,稍后我將他的身契送到齊府,也算是我……和景瑟贈你的新婚賀禮。”
沈驪珠有些驚訝,又有些害羞,“這,可是,我和阿遙……還并未成婚?!?/p>
裴景瀾將她淺淺羞澀的模樣刻入眼眸,心頭閃過模糊的疼痛,面上卻是笑得如玉端方,“陸二公子,待你定是很好吧?”
“嗯?!鄙蝮P珠淺淺頷首,唇角微綻,似一朵小花開放在冰雪之中,“阿遙他從不在意我身上背負著怎樣不堪的名聲,也不在意我那些不好的過去?!?/p>
“這一次,沒有誰告訴我,我應該嫁給誰,只有我想嫁給誰?!?/p>
“阿遙他……是我自已選定的人,我愿意嫁給他。”
裴景瀾眸色瀲滟沉沉,忽然很認真地道:“驪珠——”
“那就趕快成親吧?!?/p>
我怕,再拖延下去,太子知你美好,你就再嫁不了陸亭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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