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安侯臉色忽地一白,險些站不穩(wěn)。
不知道是誰隱約倒抽了口涼氣。
這也……忒狠了吧。
都知道東宮與貴妃不睦,太子殿下抓到貴妃兄長的把柄,定然是要痛打落水狗的。
但,這是男權(quán)至尊的皇朝。
寵妾滅妻頂了天只能算私德有缺,內(nèi)帷不修,并不是特別大的罪過。
而奪爵流放,在本朝是犯了謀反大罪,才會這樣判處。
太子這……
明顯是故意這么說的。
通過彈劾永安侯,來打擊貴妃罷了。
而陛下絕對不會準(zhǔn)允。
眾朝臣心里猜測。
果然,明德帝斂起笑意,面含威嚴(yán)地緩緩道:“太子,這樣的懲處,未免過了?!?/p>
最后,明德帝道:“永安侯私德有虧,罰他一年月俸,仗三十。”
為了讓太子滿意,明德帝又道,“就在宮門前行刑,以儆效尤。”
“至于,永安侯府那位平妻,重新貶為妾室,永不得扶正。”
說到最后,明德帝神色漠然。
他心愛貴妃,雖然愿意為了貴妃,給她的母族尊榮和體面,但誰叫永安侯自已被太子抓住了把柄呢。
沈長宗只是貴妃兄長而已。
明德帝不愿意為了區(qū)區(qū)一個永安侯,跟自已的太子對上,便順了他的意。
天家父子。
就算天家在前,那也畢竟是有著血緣關(guān)系的父子。
“太子覺得如何?”明德帝抬起眼,看向太子。
李延璽輕輕嗤笑了聲,“父皇不是已經(jīng)決定好了嗎?”
聽語氣,似是對明德帝這樣的命令,并不滿意。
眾臣低下頭。
敢跟陛下這么說話的,除了貴妃,也就只有太子殿下了。
這對天家父子一直是這般的相處模式,意見相左時,能在金鑾殿上直接吵起來。
當(dāng)然,這個“吵”并不是如市井潑婦般的嚷嚷,而是有理有據(jù)的寸步不讓,針鋒相對的步步緊逼。
有好幾次,太子都堅持已見惹得陛下大怒,甚至連要廢了太子儲君之位的話都說出來了。
但,太子似乎并不怎么在意。
有時候,這些大臣們好像都能感覺到他在故意的激怒陛下。
而陛下呢,嘴上嚷嚷兩句,卻似乎從未真正起過廢黜太子的心思。
也是。
陛下子嗣不盈,血脈凋零,公主倒有幾個,但長到成年的兒子,就只有太子一個。
帝位,畢竟是要留給親生兒子的,就算再寵愛貴妃,也不可能將江山傳給……貴妃進(jìn)宮前生的那位小侯爺吧?
那位鮮衣怒馬的輕衣侯李照夜,也是個桀驁叛逆的,若是江山真給了他,指不定怎樣大亂。
而且太子不僅僅是靠那點(diǎn)血脈親情,坐在了如今這個位子上的,他有為君者的卓絕手段和狠辣心腸,也有對蒼生黎民的三分悲憫。
這些就很足夠了。
就像上次,太子殿下也是這般跟陛下起了爭執(zhí),據(jù)說是為貴妃,殿下說了幾句狠話,觸碰了天子逆鱗,陛下怒極讓太子滾出京代他巡視江南,眼不見為凈。
但沒想到太子一路斬貪官,誅奸佞,宴金陵名士,解決上饒之禍,撫難民,避瘟疫……
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般般政績,收獲了江南一帶的民心。
在太子回京后,陛下將主持秋闈一事交給了他,意味著今年中榜的舉子都是……未來天子門生。
這對天家父子爭執(zhí)歸爭執(zhí),但東宮地位無人能夠撼動。
所以,這個時候,他們只裝聾作啞,不摻和進(jìn)去就好。
明德帝仿佛聽不出太子語氣里那絲若有似無的嘲諷,淡漠道:“那就這么定了?!?/p>
聞言,永安侯心里石頭落地,甚至生出了些許慶幸來。
比起被奪爵流放,只罰一年俸祿,仗三十,已經(jīng)算得上是很好了。
畢竟,像他們這樣的勛貴人家,簪纓世族,誰也不是靠著那點(diǎn)兒微薄的俸祿過活。
一年俸祿,對侯府來說,不痛不癢。
就算是那仗三十,也不用擔(dān)心。
宮里負(fù)責(zé)行刑的侍衛(wèi)手上都有一門獨(dú)特的功夫,能夠看似打得人皮開肉綻,卻不傷筋骨,也有幾板子下去,就把人給打得半死,身體落下殘疾的。
永安侯有恃無恐地想,宮里誰人不知他的妹妹是沈貴妃,自已也算是半個國舅爺了,那些侍衛(wèi)難道還能將他打出個好歹來不成?
就是在人來人往的宮門前行刑,被同僚看見,很是丟他這張老臉就是了。
不過,丟臉就丟臉吧。
總比丟了爵位好。
永安侯出列,在明德帝面前跪下,道:“臣,領(lǐng)旨謝恩。”
…
其實(shí),這個結(jié)果,在李延璽的預(yù)料之中。
私德上的彈劾,頂多讓永安侯被小懲大誡,受點(diǎn)皮肉之苦。
但,他忽然插手侯府內(nèi)宅之事,彈劾永安侯寵妾滅妻,難保父皇不會起疑。
他……
并不想將阿姮牽扯進(jìn)來。
便做出一副通過針對永安侯,打擊貴妃之舉,故意說要重罰奪爵,流放千里。
然后,以退為進(jìn)。
…
下朝后。
宮門口。
永安侯前來領(lǐng)罰,忍著羞恥趴上紅色長凳。
“慢著。”
這時,太子來了。
他一襲朝服,玄墨華貴,盤繞銀紋。
身后的侍從,立刻動作迅速又利落漂亮的搬來桌椅。
太師椅正對著永安侯的方向,而手邊的案桌上還擺上了茶點(diǎn)。
茶香裊裊,碧螺幽春。
好不愜意。
然后,李延璽儀態(tài)優(yōu)雅又尊貴的坐上了那把太師椅。
就這么看著面前狼狽地趴在紅色長凳上的永安侯。
永安侯臉都黑了,咬牙憋屈道,“太子殿下這是何意?專程來落井下石,看本侯笑話的是嗎?”
便是心頭憤怒,在這位面前也得忍著。
受寵的是他妹妹沈貴妃,而不是他。
跟太子對上,陛下不會保他。
這一點(diǎn),永安侯還是看得很清楚的。
李延璽端起手邊的茶盞,漫不經(jīng)心地喝了口,裊裊霧氣浮上那眉眼之間。
“沈侯錯了,孤是來監(jiān)刑的。”他勾了下唇,淺蘊(yùn)流光的眸底卻絲毫笑意也無,“畢竟,沈侯是孤親自彈劾的人,沒將你奪爵流放成,孤就已覺甚是遺憾,若是再讓人弄虛作假,那豈不是讓孤做了一場無用功?”
永安侯,“……”
他心知,這次恐怕是逃不掉了。
就算不傷筋動骨,也至少得被太子扒掉一層皮下來。
永安侯倒也沒求饒,大概是知道求饒無用,漲紅了臉憤怒道:“太子殿下,你不要欺人太甚——”
聽到最后這個詞,李延璽在唇齒間慢慢咀嚼了下,然后扯唇冷笑,一字一頓地?fù)P眉反問道,“難道沈侯獨(dú)寵妾室,逼迫發(fā)妻,放逐親女,就是不是欺人太甚了嗎?”
永安侯無可辯駁。
李延璽卻已經(jīng)說罷喚人,“來人,你親自上手去給沈侯行刑?!?/p>
他指的是天翎衛(wèi)中,主掌刑罰的那個,最能知道讓人怎么疼。
“是,殿下?!蹦侨私舆^侍衛(wèi)手里的板子,有太子殿下在,侍衛(wèi)也不敢不給。
見這陣仗,永安侯徹底慌了,“太子,陛下只說罰臣仗三十,可沒說讓你的人來!我不服,我要見陛下……??!”
話還沒說完,板子就已經(jīng)重重落在永安侯的脊背上。
一板下去,就已皮開肉綻。
永安侯聲音越發(fā)凄厲,“陛下不會允許你這么做的,李延璽——”
“聒噪。”太子略略垂眸,俊美的臉龐像是染上了絲不耐。
然后,永安侯的嘴就被一塊臭烘烘的汗巾給堵上了。
三十板打完,永安侯渾身又是汗又是血,整個人狼狽不堪。
太子起身,來到他面前。
永安侯背脊劇痛,眼皮沉重虛弱地抬起,眼底映入太子一抹玄墨華貴的衣擺,聽得他聲音淡淡落下,“沈侯親自遞給孤的把柄,真是好用極了,若是沈侯愿意,可以繼續(xù)寵著那小妾,不過就是不知道……”
太子放慢了聲音,低笑道:“沈侯還挨不挨得起,這第二頓板子了?!?/p>
殺人誅心,不過如此。
永安侯臉色扭曲至極。
太子這話的意思是……
還有第二次?!
他的確是寵愛蘭娘,但再寵愛也比不上自已重要!
這樣的罪,永安侯可不想再遭第二遍!
他甚至都懷疑自已是不是被打殘了,怎么下半身痛得一點(diǎn)知覺都沒有了……
永安侯血肉模糊的被人抬回府。
眼下府里當(dāng)家做主的是從小妾被扶正的蘭姨娘,現(xiàn)在侯府上下都叫一聲蘭夫人。
“蘭夫人,不好了,侯爺被打了!”
蘭夫人聽到消息,立刻趕到永安侯身邊,她哭得梨花帶雨,風(fēng)韻猶存,“侯爺,您這是怎么了呀?可別嚇妾呀……”
過去就是這樣柔弱嫵媚的風(fēng)情,把永安侯拿捏得死死的,但是現(xiàn)在永安侯一身傷痛都是由被太子彈劾寵妾滅妻而起。
蘭夫人就是那個“妾”,也就是他獲罪挨罰的源頭。
永安侯咬牙,抬手甩了蘭夫人一巴掌,宣布道——
“從今日起,蘭夫人不再是平妻,被重新貶回妾室,永遠(yuǎn)不得扶正!”
蘭夫人又變回了蘭姨娘。
對她來說,仿佛晴天霹靂。
扯著永安侯的袖子不放,聲音凄烈道:“侯爺,您怎么能這么對我?!妾犯了什么錯,您要這般狠心?您可還記得,妾為您生了一子一女,芷姐兒近日已在跟國公府的小公子議親,您這么對妾不要緊,妾做不做這個當(dāng)家主母都是一樣的,只要能陪在侯爺身邊就已經(jīng)是心滿意足,可侯爺不能毀了芷姐兒的一生啊……”
永安侯心里本來對蘭姨娘有怨氣,哪怕人是他自已寵的,妾是他自已扶正為平妻的,但被人彈劾挨了三十大板,就是因為蘭姨娘而起。他就像亡了國的君,把罪名都怪在紅顏禍水上。
但,聽見蘭姨娘的話,永安侯怨氣少了點(diǎn)兒。
這個婦人心里滿心滿眼只有他。
他想給她一個平妻之位,讓她執(zhí)掌中饋,他想寵著她,有什么錯?!
“你以為本侯想嗎?都怪太子今日在朝中彈劾本侯寵妾滅妻……”永安侯驀地咬牙,臉色難看道:“這是陛下口諭,本侯不得不聽!”
蘭姨娘抓著永安侯衣袖的手松開了去,“陛下,是陛下說的,豈不是再無轉(zhuǎn)圜的余地……”
“是。蘭娘,恐怕要繼續(xù)委屈你做本侯的妾室了?!?/p>
說罷,永安侯又叫人,“打掃芳菲院,將夫人從佛堂里請出來,把府中賬本、鑰匙、對牌等一律送到夫人手中,今后斷不可怠慢夫人!”
他不能讓太子再抓到把柄!
而蘭姨娘——
聽到永安侯不僅重新將她貶為妾室,還要從她手中拿走中饋掌家權(quán)、鑰匙賬本等,忽然眼睛一翻,徹底暈了過去。
“蘭夫人!”
“快來人啊,蘭夫人暈過去了……”
有人驚叫,亂作一團(tuán)。
永安侯甩了那人一巴掌,怒道:“叫什么夫人,以后都給本侯叫姨娘,這是陛下旨意,你們難道想抗旨不遵不成?!”
“……是?!?/p>
下人們面面相覷。
只覺得永安侯府的天,就要變了!
-
明德帝這邊,此刻在貴妃的琉璃宮。
貴妃光艷嫵媚,云鬢霧髻,長裙墜地,懶懶地歪在暖榻上,“聽說,太子今日彈劾了哥哥寵妾滅妻?陛下罰哥哥了?”
“不錯?!泵鞯碌鄹尤绯鲆晦H的墨眸蘊(yùn)著流光,只是要更深沉內(nèi)斂一些,唯有望向貴妃時眼里露出幾絲情意,“阿嫵可是怪朕?”
貴妃涂著鮮艷蔻丹的手,剝了一顆紫色晶瑩的葡萄,淺淺嗤笑間也艷光動人,“哥哥近些年,的確是做得過分了,被太子敲打敲打也好?!?/p>
“只是,朕知太子性情,他不是一個在朝堂上以后宅之事攻訐臣子的人。”明德帝卻開口道。
李延璽是他一手教導(dǎo)出來的孩子,他才不屑管臣下后宅之中那點(diǎn)私事,更別提拿到朝堂上作為攻訐誰的籌碼。
太子彈劾永安侯寵妾滅妻之舉,終究還是引起了明德帝的懷疑。
貴妃挑眉,“陛下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朕在想,為什么會是永安侯呢?!?/p>
“因為他是臣妾的哥哥。太子厭惡臣妾?!?/p>
“不。愛妃。太子了解朕,一如朕了解太子。他知道,朕不會為了永安侯跟他起爭執(zhí),但一個內(nèi)帷不修最多也就是讓永安侯受點(diǎn)皮肉之苦。這種不痛不癢的打擊,以扶淵的性情才懶得動手?!?/p>
“但他還是做了,那是為了什么呢……”
明德帝擁有一個頂級政客的敏銳嗅覺,忽然道:“朕記得,你的那個侄女,叫……驪珠的,是在江南對嗎,而太子此次正是從江南回來?!?/p>
貴妃嫵媚散漫的眼神一變,直呼皇帝的姓名,“李策,驪珠她已經(jīng)嫁人了,你想做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