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明燈，祭亡魂，奠往生。

若是想要供奉在相國寺寶相莊嚴(yán)的正殿，除卻供燈者身份貴重，一盞之貴也價值千金。

聽沈驪珠說要一次供兩盞長明燈，見慣京中權(quán)貴的小沙彌雖不至于太過吃驚，卻也不禁多看了她兩眼。

只見女子衣著并不如何華貴，輕紗懸面，不見容顏，唯露出一抹清冷眉眼。

發(fā)髻倒是已盡數(shù)輕挽上去，看著是位成了親的夫人。

小沙彌輕低眉眼，雙手合十道，“就是夫人想在本寺為往生者供奉長明燈嗎？”

沈驪珠輕輕點頭，“嗯?！?/p>

“那么，請夫人隨小僧前來?！?/p>

小沙彌將驪珠引至內(nèi)殿，內(nèi)設(shè)香案以及蒲團(tuán)，還有數(shù)張筆墨。

他叫驪珠在紙上寫下兩盞長明燈分別為誰而點，往生者的姓名、籍貫、生卒年月、以及供燈者為誰，出自誰家……

這些信息，越是詳盡越好。

沈驪珠提筆寫——

先夫陸亭遙，江南金陵人士，生卒……

末了，換上新紙，又寫——

輕紅，京城人士，生于永安侯府，卒于平京二十八年，年16。

書罷，沈驪珠將兩者都交到小沙彌手里。

小沙彌收下，矜持有禮道∶“小僧將東西去交予師父，由師父他老人家親念佛法加持，勞煩夫人前往外殿稍侯?！?/p>

沈驪珠正要轉(zhuǎn)身，聽得小沙彌又問，“對了，不知夫人是誰家人士？”

佛在權(quán)貴面前，也要低眉三分。

世家皇族供奉的長明燈，能入正殿。但正殿里的位次擺序，也是有講究的。

越是身份貴重者，供的燈越是能靠前，居中。

而小沙彌此問，問的也是驪珠夫家。

驪珠頓了下，答道∶“東宮?！?/p>

小沙彌一凜。

…

相國寺正殿外，有一棵姻緣樹，上面掛滿紅綢、木牌、鈴鐺，沈驪珠站在樹下，聞佛音梵香，聆聽風(fēng)鈴聲響。

不多時，只見小沙彌尋了過來，他在驪珠身后站定，合攏手掌，道∶“娘娘，那位陸檀越的長明燈，已在本寺正殿點上，只是那位女檀越的……”

小沙彌口中的“只是”，令沈驪珠轉(zhuǎn)過身，蹙起了眉，“可是有什么問題嗎？”

輕紅的死，一直是她心頭的殤。

人死如燈滅，其實一盞長明燈又能夠彌補什么呢，真是為故去者而求嗎？

不，求的不過是活著的人一個心安。

但，心里總有那么點微末的期盼——

若是一盞長明燈，能為那人求得一個好的來生呢？

沈驪珠心里對輕紅這個從小陪伴她一起長大的婢女，是虧欠，愧疚，負(fù)罪的。

若是連長明燈都不能為她供奉一盞……

小沙彌搖了搖頭，卻說，“倒不是有什么問題，只是這位女檀越已在本寺有了盞供奉著的長明燈，香火不減。按照本寺規(guī)矩，往生者的長明燈只能在正殿供奉一盞，娘娘今日此舉，或是重復(fù)了。”

已經(jīng)有誰為輕紅在相國寺供奉了長明燈？

會是誰呢？

難道是母親？

不。

若是母親，母親應(yīng)當(dāng)會告訴她的。

而且母親雖心軟良善，卻……未必能夠記得輕紅一個早在三年前死去的婢女。

沈驪珠垂下眼睫，輕輕咬住了唇瓣，心里劃過疑惑與猜度無數(shù)，“輕紅……她的長明燈，是在幾時供奉在貴寺之中的？”

小沙彌回答，“大約是在半年之前?！?/p>

“半年前……”沈驪珠身子微微一震，唇齒間呢喃道，“我知道了……”

她知道是誰了。

卻，最終是相問了句，“那盞長明燈，供燈者是否也是……東宮？”

小沙彌不會說謊，眼睛眨也不眨地道，“正是?！?/p>

之后，小沙彌辭別驪珠，回到了他的師父處。

“師父，我已經(jīng)將相國寺不能供奉兩盞一樣的長明燈如實告訴那位側(cè)妃娘娘了，但是不知為何……她走時好像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?！?/p>

小沙彌撓了撓小光頭，臉上露出略微困惑的表情，“不過是一盞長明燈而已，師父，您說這是為何？”

“是啊，只是一盞長明燈……”那位高僧望著徒弟，仿佛菩薩低眉，拈花微笑，言語間頗有深意地道，“不過是，由愛故生憂，由愛故生怖罷了。”

…

沈驪珠壓下滿腔的心煩意亂，帶著淺碧和朱弦踱步到相國寺內(nèi)的僻靜處。

“二姐姐。”沈芷音來了。

身為安國公府夫人，她穿著打扮竟然比驪珠這個做姐姐的還要深沉肅穆三分。

明明觀容貌是芳華正好的女子，深藍(lán)色的衣上面卻是松鶴的圖案，發(fā)髻也偏向三四十歲的婦人靠攏，過分的端莊，甚至是老氣。

沈芷音自已這個樣子，在驪珠面前也有幾分赫然，終是忍不住悲苦地落下淚來，“讓二姐姐見笑了，但若不是這樣妝扮，若不是二姐姐以侯府名義相邀在相國寺見面，我恐怕連安國公府都出不來……”

安國公年輕時是武將，脾氣烈，掌控欲極強(qiáng)，沈芷音是他娶的第三位妻子。

因相差著年歲，看著花一樣的續(xù)弦繼妻，安國公卻心有余而力不足，便……各種限制和折磨她。

沈芷音過得苦不堪言。

連出門，也有國公府的老奴嚴(yán)格把守。

“我不能待很久，但求二姐姐一句，請二姐姐救我出虎狼窩，芷兒愿余生為奴為婢報答二姐姐的恩情……”沈芷音跪下來，拽住驪珠的衣裙。

“芷兒，你先起來。既知道此事，我就不會袖手。但……”沈驪珠將她扶起，輕聲道，“你要離開安國公府，恐怕會吃點苦頭，余生想要多大富大貴大抵也是沒有了，甚至今后都不能以侯府女兒自居，你要想清楚?！?/p>

沈芷音眼中劃過淚意，疑惑道∶“今后都不能以侯府女兒自居？二姐姐，這是太子殿下說的嗎？”

“不是?！鄙蝮P珠搖頭道，“你的事，我暫未告知殿下。畢竟事關(guān)聲譽。”

沈芷音神色微變，“那二姐姐要如何幫我……”

沈驪珠從袖間取出一只錦盒，打開，里面裝著數(shù)枚顏色深淺不一的丹丸，“這里面有三種藥，按照服藥順序，能令人從高熱不褪，到渾身起滿紅疹，再到虛弱恍若重病不治，但是并不傷及內(nèi)里根本。”

“我查過安國公為人，他最為忌諱別人說他克妻，回去后，芷兒你佯裝病了，先服下輕癥之藥，避免他再折辱你，過幾日，再服第二種藥丸，看看能否哄騙他寫下和離書于你，畢竟安國公未必想再添克死一任妻子的名聲……”

沈芷音面色緊張不安，打斷她，道∶“若是這樣也不成呢？他不愿意給我和離書呢？”

“那么再服第三種藥丸，佯裝重病不治，讓你身邊婢女服下第二種藥丸，制造此病傳染過人的假象，安國公也怕死，你便自請去莊子上將養(yǎng)，到時候——”沈驪珠低聲道，“金蟬脫殼，假死脫身。”

“只是，這樣你就再不能是永安侯府三女沈芷音了?！?/p>

“但，我可以送芷兒你去江南，我外祖家在金陵略有薄產(chǎn)，你在那里必不會受委屈?！?/p>

“將來改頭換面，天地之大，無處不可去。嗯，要是想嫁人，也可以?！?/p>

沈驪珠嘴角勾起細(xì)膩的弧度，眉眼里是淡淡的笑意。

卻沒看見沈芷音目光明暗不定，聽之臉上并無任何松快和歡喜之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