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想做什么?
面對貴妃的質(zhì)問,明德帝諱莫如深地笑了笑。
然后——
第二日,故意往東宮賜下了一位貌美的宮女。
明德帝與慈安太后倒也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。
東宮正妃至今未立也就算了。
因為慈安太后有心讓嫡親的侄孫女嫁給太子,那位貌美聰明的小姐才年十五,尚未及笄。
但,除了正妃之位外,還有側(cè)妃、良娣、承徽、奉儀……這些也都一一空懸著呀。
在皇族,沒有娶正妻之前,不得納姬妾的規(guī)矩,所以明德帝和太后很樂意給東宮塞人。
畢竟,太子年二十二,許多世家子弟在這個年齡都已經(jīng)做上父親了。
一國儲君至今無后,是會引起大臣們的懷疑,以及朝局動蕩的。
李延璽從外面回來,一襲紅中帶墨的勁裝,那紅占了大半,束起的袖口卻是裹著墨色,他邊解開袖扣,邊往里走。
東宮的掌事太監(jiān)名叫景清,見到太子身影,立刻迎上前去,“殿下,您可回來了——”
景清是個容貌白皙,身量纖秀的少年,雖然年齡看著很輕,但性格素來是極為沉穩(wěn)的,不然也不可能這般的年紀,就成了太子身邊的掌事太監(jiān)。
李延璽將披風扔給景清,淡淡問,“怎么了?”
景清接下披風,亦步亦趨跟在太子身后,稟報道:“徐喜公公方才奉陛下旨意,送了個宮女過來,甚是……美貌?!?/p>
徐喜是侍奉明德帝的。
李延璽淺淺嗤了聲,“也不是第一次了,以前怎么處置,就怎么處置吧。”
明德帝和太后以前塞到東宮的人,最終都是怎么來的,怎么送回去。
景清苦笑了聲,“殿下,恐怕這次不成,人退不了。”
“徐喜公公說,陛下說了,要么殿下您將人留在身邊,不管是做個侍墨丫鬟,還是奉茶女官也好,總之得把人留下,否則陛下就直接下旨給您賜婚了,還問您……”
“是想先封個側(cè)妃好,還是賜個良娣好?”
“又或者是,東宮虛空,兩者皆可?!?/p>
說完,景清將頭猝然低了下去。
因為他已能感受到主子生了怒氣。
李延璽胸膛微微起伏,極慢地冷笑了下,“他自已專寵貴妃,倒是很樂衷于往孤這里塞人!”
他從前便無心女色,此時心里已有了驪珠,自是更不愿意接下明德帝賜下的這個宮女。
誰都知道這個宮女帶著怎樣的心思和旨意進來東宮的。
但,這次明德帝賜下宮女的心,以及態(tài)度,竟然格外的堅決。
若是拒了……
就直接賜婚。
圣旨一下,就代表著無可轉(zhuǎn)圜。
哪怕他是太子,也不可能公然違逆圣旨。
可,他只想要阿姮!
被這樣威脅,李延璽心下怒極,才說出這樣一番話來。
而太子這話……
景清哪里敢接?
只垂著眉眼,輕聲問道:“殿下,那名宮女,該如何安置?”
他是太監(jiān),輕易不能出宮,所以在殿下遠去江南的時候,未能隨行。
但,他七八歲就侍奉在殿下身邊,又心細如塵,怎么能看不出殿下從江南回來后,就較從前有所改變,似是眉眼間添了輕愁。
他私底下問過少臣。
那面癱口風緊,雖然什么都沒說,只叫他千萬別在殿下面前提起,以免犯了禁忌,但景清明白,這次在江南,殿下或許是遇到了什么人……
是那種終其一生,都無法都忘卻的人。
景清沒問,但他近身侍奉,某次偶然間聽見殿下在睡著時,叫了一聲:“阿姮……”
那應是個女子的名字。
景清雖然不明白,以殿下的身份與尊貴,天下什么樣的女子不能要?既然心中放不下,連夢里都是她,為何不將人帶回來?
但,他揣摩著,殿下心里有那位姑娘,定然是不愿意讓陛下賜婚的。
比起賜婚,一個宮女就令人容易接受多了。
景清才問宮女怎么安置。
為君者,也不是什么都隨心所欲。
他上面,有明德帝,而明德帝上面,是百官群臣的監(jiān)察。
正如當年,明德帝欲立貴妃為繼后,被百官和太后阻撓,最終也沒能如愿。
這座瀲滟沉沉的宮廷里,誰都有自已的身不由已。
無人例外。
李延璽斂了冷笑,隨口道:“不是說了么,侍墨奉茶,什么都好。”
景清便明白了,頷首道:“奴才會少讓她在殿下面前晃悠的?!?/p>
景清剛這么說完,兩人迎面便見一個穿著宮女服飾卻容顏明麗的女子,等在重華宮的殿前。
她精心打扮過,像是一株傾心盛開的花。
見到太子迎面走來的身影,她心生激動,目光里露出羞色。
她微微低頭,盈盈往下一拜,裙擺似花。
可是,她等的那人卻無心觀賞。
甚至懶得一顧。
在她還沒來得及開口的時候,那鮮紅的袍擺撩起略微凌厲而優(yōu)美的弧度,就那么從她眼底掠過,沒有絲毫停頓的意思——
她咬牙,保持著行禮的姿勢,忽然放大了聲音,開口道:“奴婢靈珠,見過太子殿下!”
眼底的那抹鮮紅微微一頓,竟然真的停了下來。
靈珠眼里流露出驚喜。
沒想到……
真的有用!
今早,陛下身邊的大太監(jiān)徐喜公公來到宮女局,說是要替太子殿下挑選一位侍墨奉茶的女官。
她與另外一個名叫瓊枝的,都是宮女里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美貌。
但,最終徐喜公公挑中了她。
望著瓊枝臉上的青灰之色,她笑靨明麗如花,眼含炫耀之意。
那些小宮女,誰不羨艷她福氣好?環(huán)繞在她身邊獻殷勤,伺候她洗了花瓣澡,抹了珍貴的玫瑰香膏,換上瓔羅裙裳。
在細細的梳妝打扮過后,徐喜公公卻并未第一時間帶她來到東宮,而是……
先帶著她去見了陛下。
她跪在明德帝面前。
明德帝叫她抬起頭來,見過她的容貌后,淡淡地夸了句,“雖然跟貴妃的……不能相比,但也是個美人了?!?/p>
又問道,“叫什么名字?”
她聲音緊張地答道:“回陛下,奴婢靈珠?!?/p>
“……靈珠?”她聽得明德帝的聲音微微上挑,語氣似有些奇異,然后又似笑了聲,“這倒是巧了?!?/p>
挑中她的徐喜公公,站在明德帝旁邊,微微恭敬地笑道:“其實,宮女中還有個叫瓊枝的,容貌生得也很艷麗,但奴才想,陛下應該會更中意這個靈珠。”
明德帝與徐喜公公說話時,并沒有避諱著她,靈珠卻眨了眨眼,心里有懵懂,疑惑,還有些忐忑和不安。
她漸漸地咬緊了下唇。
她原以為自已是因容貌略勝過瓊枝一頭,艷壓群芳,才被徐喜公公選中為太子的侍墨女官。
現(xiàn)在聽來,竟不是這樣。
反倒,好像是因為……她的名字?
靈珠不知道是怎么了,難道她的名字有何問題,或者有何特殊之處嗎?
然后,她聽見陛下似笑罵了徐喜公公一句,“徐喜,你確實向來最會揣摩朕的心意!”
又才道,“這個靈珠,確實很好,倒省得朕給她改名了?!?/p>
改名?
為什么要給她改名?
靈珠不懂。
在她的忐忑中,陛下吩咐了她一些事情。
比如,一定要在太子殿下面前,說出自已的名字。
最后,徐喜公公才將她送到東宮,等在太子的重華殿前。
見太子殿下像是沒有看見她這么個人似的,靈珠忽然就想到了陛下的話,照著他交代的這般做了。
李延璽停下,走到那宮女面前,淡薄的聲音落下,“……你說你叫什么?”
靈珠唇瓣輕咬,略微忐忑地道:“奴婢靈珠,奉陛下之命,特來東宮侍奉殿下?!?/p>
誰知,太子卻道,“這個‘珠’字你用著,孤不喜,改掉?!?/p>
“可是,殿下——”靈珠急急地抬起眸。
落入她眼底的,卻只有一道紅中帶墨又華貴冷冽的背影。
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曾。
倒是人人都知的東宮掌事太監(jiān),景清公公留了下來,態(tài)度溫和卻不容拒絕的對她道:“既然是殿下的命令,姑娘最好還是聽從吧。”
他如何能猜不到——
想必是靈珠的名字,犯了殿下的禁忌。
大概是因為殿下心上那位女子,名字里也帶有一個“珠”字。
倒也不是說,那位女子成了不能提及的存在,殿下不允許跟那位女子名字相同的字眼出現(xiàn)在東宮里,連聽都聽不得了。
而是——
皇族有個詞叫“避諱”。
底下的奴仆起名,要避開主子的姓氏名諱。
別說同字了,連同音最好都得避開。
不然,奴婢和主子叫一個名兒,豈不是亂了規(guī)矩?
殿下要靈珠改掉名字,大概也是聽不得靈珠頂著跟那位女子相近的名字,卻自稱奴婢吧。
最后,“靈珠”改名為“靈玉”,這事兒才算過去。
景清將靈玉安排在離重華宮最遠的地方住著。
靈玉本來以為自已是奉明德帝旨意進入東宮的,怎么也能貼身侍奉太子,近水樓臺,哪知就這么被扔在了最偏遠的殿不管。
她見不到太子,卻想辦法找上了景清,“景清公公,我什么時候能進重華宮伺候?陛下可是讓我給殿下做個侍墨或奉茶的女官的?!?/p>
景清微笑道:“靈玉姑娘,等殿下想起來時,自然會召見你的,都入了東宮,何不耐心等待呢?”
靈玉還想說什么。
景清卻已擊了擊掌,命人道:“好了,送靈玉姑娘回去吧?!?/p>
…
“你是說,那個靈珠被改了名,現(xiàn)今是叫靈玉了?”明德帝從黃金案上抬起頭,不緊不慢地開了口。
徐喜點了點頭,“是。據(jù)說是太子殿下親口道,不喜這宮女名字中的‘珠’字,讓她改掉。”
明德帝墨眸蘊出一縷流光,慢慢地勾起了唇,像是某種勝券在握的似笑非笑,“看來,朕的猜測,果然沒有錯?!?/p>
扶淵他——
在金陵遇到了貴妃的侄女,那個叫做沈驪珠的女子。
那個女孩少時常出入宮中,他也曾見過,容色傾城,心性聰慧,所以命人跟永安侯說,此女可堪當太子妃。
然,扶淵厭極阿嫵,怎么愿意娶沈氏女為正妃。
三年前的東宮夜宴上,他下了旨意,令永安侯府嫡女盛裝出席,那女孩卻被扶淵叱嬌嬈媚上。
此后,她壞了名聲,損了容顏,離了上京,去了江南。
明德帝以為這步棋,已然廢掉。
沒想到,扶淵會在江南跟她相遇,還愛上了人家!
那叫驪珠的女孩是最像年輕時貴妃的一個,心性聰慧卻也倔強。扶淵三年前傷了她的心,害得她身受苦楚,甚至是稱得上一句“眾叛親離”,她怎會原諒?又怎么愿意跟扶淵回京?
她甚至提前成了親。
將來年春日的婚期,提前到海棠花開的深秋。
她嫁了人,扶淵心里也沒有放下她。
所以,在朝上彈劾了永安侯寵妾滅妻。
不是為了要打壓貴妃母族。
只是想要替放在心上卻遠在天邊的女子出氣,也讓她的母親再不必繼續(xù)受那凄冷苦楚。
所以,他送過去一個名叫“靈珠”的貌美宮女,他連一刻也容忍不得,讓那宮女改掉了名字。
他的這個兒子啊。
曾經(jīng)口口聲聲地說,絕對不會步上他的后塵,將來要做個不近美色,不為情惑的君王。
沒想到——
也終于有了軟肋。
還跟他一樣,愛上的是有夫之婦。
哈哈哈……
養(yǎng)心殿里,傳出明德帝的笑聲。
徐喜垂著眼,無奈地心想。
這對天家父子啊,生來就像是前世互相債的冤孽,很樂意為對方找麻煩,以及看笑話。
笑著,明德帝忽然咳了起來,“咳咳咳……”
徐喜連忙上前,語氣擔憂,“陛下?”
明德帝咳出幾絲血來,唇邊卻還蘊著笑意,“無礙。朕高興?!?/p>
他這身體啊,暗疾已久,早就天命不永,只是為了貴妃一直強撐著。
現(xiàn)在知道太子軟肋在驪珠,能為他的阿嫵謀得一條退路,他又怎能不高興?
“陛下對娘娘的心意,娘娘一定會明白的。”徐喜心頭嘆息,他也是看著那二人從年輕時過來的。
誰叫陛下年輕時,曾辜負過貴妃呢。
女子一旦被辜負,就易心生怨懟,所以陛下用了一輩子來補償,都難得娘娘笑顏。
那么太子殿下呢——
太子又要用多久那彌補那位叫驪珠的女子,兩人才能終得圓滿。
徐喜忽然怔怔地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