銬邵思昌心神俱震,整個(gè)人猛然站起來。
柳懷珍佯裝聽不懂他在說什么,驚訝跪下。
“侯爺,可是奴婢沖撞了侯爺?”
李念也起身,不解問:“這是怎么了?”她一手撈起跪在地上的柳懷珍,一手伸出,仿佛要安撫邵思昌一樣,“侯爺?您在說什么人啊鬼啊的?”
邵思昌指著柳懷珍,他嗓音驚恐:“公主哪里弄來的奴婢,哪里弄來的奴婢!”
李念好奇歪頭:“去年夏末,本宮與陳公公說公主府內(nèi)人手不夠,連灑掃院子的婢女都沒有,她是陳公公挑選好送來的那一批奴才奴婢里的一個(gè)。”
柳懷珍連連點(diǎn)頭。
但邵思昌顯然不信,他大口喘氣,捂著心口,轉(zhuǎn)身踉蹌著跑出去,連一句話都沒留下。
李念看著他的背影走遠(yuǎn),這才捏起盤子里的綠豆糕,放進(jìn)嘴里。
“公主您瞧見了么?他都要嚇哭了!”懷珍樂呵呵的。
李念站著沒動(dòng)。
“我以前,真沒想過他是那么會(huì)演的一個(gè)人。演出來的忠心耿耿,演出來的一心為民。”
她從懷中拿出信,看著上面汾陽郡公的私印。
信中寫,邵思昌是個(gè)極其怕鬼的人。
是因?yàn)樘澬氖伦隽颂?,所以害怕因果?bào)應(yīng)。
當(dāng)年汾陽郡公年輕時(shí),曾有段時(shí)間食不果腹,就流落在泰山腳下,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廟里。
他靠灑掃和幫寺里做賬目來換取素齋,白日干活,晚上就在屋檐下將就著打地鋪。
某日他聽到禪房有人問大師,說自己夢到死后下十八層地獄,受烈火烹油之苦,怎么解。
大師說讓他放下前塵,一心向善,做問心無愧之人。
汾陽郡公好奇那人是誰,又干了什么事,居然會(huì)害怕自己下十八層地獄。
他就站在拐角,露個(gè)腦袋遠(yuǎn)遠(yuǎn)看著。
直到當(dāng)年還是太守的邵思昌,一個(gè)人從佛堂里走出去。
那時(shí)汾陽郡公十四歲,不認(rèn)得邵思昌,就問:“大師,那人是誰???”
老和尚看那背影,搖搖頭道:“那是邵太守,他為了權(quán)勢,娶了不愛的小姐,吃了人家的絕戶。之后又把人逼死,另娶新婦?!?/p>
老和尚回眸,望向高聳的山脊:“說是求安寧,可他連泰山都不愿意登上去,不愿意在離天更近的地方求原諒,誰又會(huì)真的原諒他呢?”
汾陽郡公當(dāng)年只感慨這人太沒良心,就把他狠狠記住了。
之后李氏高祖揭竿而起,各地紛紛響應(yīng),汾陽郡公帶著不愿意再當(dāng)小和尚的一眾人,成了泰山下的一股勢力,也投奔了李氏。
再見邵思昌時(shí),他已經(jīng)是李氏身邊的力量之一。
“臣曾多次同高祖皇帝、太宗皇帝闡明立場,臣覺得能對自己枕邊之人痛下殺手,逼上絕路的弄權(quán)者,不管能力多出眾,都不應(yīng)重用?!?/p>
“然昔年將缺兵少,高祖皇帝覺得,若能不費(fèi)一兵一卒便拿下城池,是百姓之幸,暫且不論出身,亦不論手段?!?/p>
“后來太宗皇帝定國號為魏,論功行賞時(shí),先皇故意同邵思昌說,說他夜里做了個(gè)夢,夢到一女子,自稱其結(jié)發(fā)妻,痛斥其所作所為,要天子為她做主?!?/p>
“邵思昌嚇壞,大病一個(gè)月,最終才放棄封賞?!?/p>
“以上才是過往真相,并非他激流勇退,他是迫不得已而為之,望公主明察?!?/p>
李念看著邵思昌跑走的方向,輕聲說:“懷珍,之后幾個(gè)晚上,就拜托你了?!?/p>
柳懷珍頷首點(diǎn)頭:“公主放心,我全家的命都是您保下來的,我不怕?!?/p>
李念將手里的信疊好,笑了:“又不是讓你上戰(zhàn)場,說的這么嚇人作甚。”
她轉(zhuǎn)身往正堂里去。
京城外十里,山林里有座六進(jìn)四合院,占地極大。
沈謙背手而行,穿過無人的前院,直奔后院。
他身上的金絲黑衣,樣式乃是前朝一品臣才能穿的制式。沿途也偶遇幾個(gè)小太監(jiān),皆頷首喚他一聲“沈大人”。
行至內(nèi)院,四周漸漸無人,落針可聞。
沈謙一個(gè)人走過廊橋,從湖邊走到?jīng)鐾ぁ?/p>
亭子內(nèi),大梁真正的掌印太監(jiān),九千歲田安宜,正怡然自得,賞花喝湯。
“公公?!鄙蛑t在他身后站定。
田安宜沒回頭,端起碗喝了以后,之后很享受的“啊”了一聲。
他仿佛后知后覺,身上一頓:“喲,咱們沈大人回來了??!來,快到雜家身邊來坐。”
沈謙頷首上前,在他身側(cè)坐下。
田安宜蘭花指捏著勺子,緩緩攪動(dòng)著湯碗,笑問:“如何了呀?”
沈謙點(diǎn)頭:“成了?!?/p>
田安宜的手頓了下。
“半月之前,長公主李念去找他打鬧一場,甘露殿殿內(nèi)殿外眾人都聽到了,這件事公公應(yīng)該也已經(jīng)知道了?!鄙蛑t道,“李世對外稱自己被李念氣病,躺在甘露殿裝病?!?/p>
田安宜的眼眸亮了。
他湊近了些:“于是……你就讓王崇古,順勢對他下毒了?”
沈謙沒說話,只點(diǎn)了下頭。
田安宜撐大了眼睛。
他像是反應(yīng)了一陣才確定自己沒聽錯(cuò):“那你怎么確定,他就真的中毒了?”
沈謙笑了,他看著田安宜:“公公,您在宮內(nèi)不是也有自己人么,確不確定,您還不知道么?”
田安宜看著他。
忽然咧嘴:“雜家正覺得好奇呢,明明是裝病,怎么裝得又吐血又昏迷的,都還不敢讓前朝知道,原來是真的病重了??!”
繼而臉上露出笑意,稱贊道:“好啊,好??!你可不愧是皇帝的刀刃,就是好用。雜家籌謀十五年,那群廢物!沒有一個(gè)能用的家伙,哪像是你啊,真是雜家的貼心小棉襖。”
沈謙頷首,臉上滿是真誠的笑意:“往后是九千歲的刀刃了。”
這話似乎對田安宜特別受用,他開心不已,又端起雞湯,攪一攪道:“你來得急,吃飯了么?”
說完,勺子舀起一勺雞湯:“來,嘗嘗,是我自御膳房帶出來的人做的,味道乃天下一絕?!?/p>
他像是母親喂孩子一般,將湯勺往沈謙嘴邊湊。
沈謙看著那勺子越來越近,攥成拳的手上青筋暴起。
“公公!”忽然,小太監(jiān)匆匆跑來。
田安宜的手停了。
他收回勺子和碗,有些不悅:“什么事這么慌慌張張的,成何體統(tǒng)?!”
小太監(jiān)蹙眉,指著內(nèi)院:“小、小太子又鬧著要去院子外,誰也攔不住呢?!?/p>
田安宜臉上的表情瞬間變了。
他揚(yáng)起手,連碗帶勺往地上一摔:“放肆!”
小太監(jiān)立馬跪下,叩首在地。
田安宜回眸看向沈謙時(shí),又是一副笑盈盈的樣子:“哎呀,太子小,性子頑劣,這鬧的……”他一邊說,一邊從懷里拿出一只小瓶子,“這藥啊,晌午才做好,費(fèi)勁得很?!?/p>
沈謙看著那小瓶子,笑著拱手:“辛苦公公了?!?/p>
“可不是么!”田安宜“嘖嘖”起身,“滿天下只有雜家一個(gè)人還記得這方子,這活就得自己干,一把年紀(jì),是真累喲?!?/p>
他放在桌上,推到沈謙面前:“快去吧,你妹妹那身子,要是沒有這第四顆藥,怕是撐不過幾日了。”
沈謙沒有第一時(shí)間去接藥,他站起身,跪在地上,叩拜行禮:“多謝公公賜藥?!?/p>
田安宜“哈哈哈”笑起,他踱步而去,還不忘念叨:“謝什么,都是自家人?!?/p>
直到耳邊只剩下風(fēng)聲,沈謙才站起來。
他收了臉上的笑意,拿起桌上的小藥瓶,壓著自己滔天的殺意。
第四顆,還差一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