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來一回之間,李念站起身,慢慢踱步走到劉勝面前。
她看著劉勝徹底泄氣的模樣,輕聲說:“所以,你才給那些妓子的臉上都劃上那樣的笑容?”
劉勝沒說話。
他跪在地上,時不時笑一聲。
“何必???”李念問,“偌大的劉家,不夠你生活?”
她沉默些許:“你那把扇子,想來也不是民間之物,大魏開國后大赦天下,當年帶出來的東西,也沒讓你還回去吧?好好的日子不過,為何劍走偏鋒,非要摻乎進鹽案之中呢?”
劉勝這才抬頭。
他看著李念,哼笑一聲。
“別想用這些話套話?!彼f,“我不會說是誰讓我干的,我已經(jīng)這樣了,我豁出去了,大不了就是死,能如何???”
他哈哈笑起,“呸”了一聲。
李念望著他。
他被壓在兩人的手臂之間,儼然已是困獸。
她嘆口氣,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蹲下身,放低身段,望著劉勝。
“我沒有想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誰,那不是我該管的事情?!彼p聲說,“我是真的想知道,仗不打了,天下太平了,你衣食無憂,不像那些田產(chǎn)全無的百姓,只能靠著朝廷救濟度日?!?/p>
“你有偌大的宅院,你有幾輩子都用不完的銀子,你有身邊那些愿意為了你賣命的殺手……你什么都有,你卻還要做這些事,你圖什么?”
劉勝被按在地上。
他愣愣地揚起頭,望著蹲在自己面前的李念。
“好好過日子不行么?”李念問。
劉勝先是怔愣,繼而迷茫,隨后眼眶紅了。
他毫無預兆地流下淚,反而問李念:“我這樣的,也能好好過日子?”
他抿嘴:“我男不男,女不女,五歲時家人把我賣進宮去,我在宮里拼了命地往上爬,我拿到的銀子一個子都不敢用,我全都給家里了?!?/p>
“我在里面認爹認娘,當別人的兒子,給一切人跪地磕頭,我好不容易才爬到中官的位置?!彼尚σ宦?,“天突然就變了!”
“對,沒錯,是大赦天下了,我是回來了,可我家里人,吃我的喝我的,卻想趕我走。因為我不是兒子,也不是女兒,你明白么?哈哈哈,你明白么?”他哽咽著,笑著,“憑什么??!”
“憑什么那些以色侍人,卑賤的妓子可以活色生香過得很好,我明明拼盡全力,我為了活下去我做了一切,為什么?為什么我就只能得到家也沒有的結局?”
他咬著牙質問李念:“你告訴我,我怎么好好過日子?我要回家,我就得把他們全殺了。我在宮里別的沒有學會,但我學會了一件事?!?/p>
“人,要以仇報仇,人,要學會踐踏。”他看著李念,“你知道我是怎么學會的么?”
“哈哈哈哈!”他仿佛從牙縫里擠出字來,“我是被人踐踏著學會的呀!”
宮墻幽深,人人自危。
除了天之驕子,那些出生起就血脈高貴的天潢貴胄,其他人哪個不是被生活所迫?
再加伴君如伴虎,一句話就可能丟了性命,乃是如履薄冰般艱難。
她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的長公主尚且如此,一個小小的太監(jiān),更是求天不靈,叫地不應。
李念微微點頭,站起身,往后退了一步。
她一手背在身后,慢慢點頭:“我知道了?!?/p>
劉勝說完這些話,周身的戾氣散了,他似乎接受了自己失敗的現(xiàn)實。
北息將他捆起來,準備送上京城再審。
他負手被拴時,無意間看了一眼沈行之的側顏。
星辰之下,那個換了衣裳的男人,一身沉香色,低著頭看手中的信紙。
劉勝微微遲疑,他下意識道:“我見過你。”
沈行之身子沒動。
“對,我見過你?!眲俣嗫磶籽?,似是想起什么一樣,面色漸漸了然。
他踉蹌著往前湊了幾步。
借著星辰的光,驚訝道:“你當時沒有這么高對不對?十五年之前了,我做夢都不會忘記你的?!?/p>
他抿嘴,思量些許:“你是!你是……”
話沒說完,北息將塞嘴的麻布按在他嘴巴中,他特意多用幾下力道。
之后拍拍雙手,推他肩頭一把,讓他快走,邊走邊埋怨:“什么毛病,讓你說的你不說,無關緊要地說個不停,你剛才是聾了么?沒聽到聒噪二字么?”
沈行之看著那踉蹌的背影,他慢慢合上手里的信。
十五年前,皇城被破。
沈謙和年少的世帝一起搜屋子。
那時候宮女和太監(jiān)們還剩下不少來不及逃跑的人,他們正為了搶奪那些值錢物件而拼命。
大雨傾盆,沈謙拿著一本名冊,站在庫房門口,對著天光細細查看。
雨水沖刷著瓦片,激蕩起一層薄薄的霧。
他在門口站了很久,直到看完手里的冊子,才緩緩開口:“你還不走么?”
他合上冊子,回眸望向屋內:“是等我殺你么?”
躲在桌下角落里的太監(jiān),懷里抱著一包金銀珠寶。
他不知蹲了多長時間,始終低著頭。
沈謙深吸一口氣,將手里冊子扔在一旁:“走吧?!彼?,“一回他們都回來了,你也別想逃?!?/p>
那小太監(jiān)這才動彈了一下。
他抬起頭,望著沈謙的身影,慌忙從桌下爬出來。
沿途掉了兩串珍珠,也顧不得撿,慌張奪路而逃。
沈謙站在門口沒動。
倒是身后不遠的世帝,笑呵呵問:“你這……戰(zhàn)場殺敵的時候手段狠辣,缺胳膊少腿的都得補兩刀,讓人以為是閻王來了,怎么到了這,你沈謙反而心軟起來?”
沈謙慢慢回頭,看著年少的世帝,淡然道:“因為這是皇宮,是未來你衣食住行的地方?!?/p>
世帝緩緩挑眉。
“也是?!彼⑿Γ靶挛葑右娧?,是有點膈應?!?/p>
那些話,劉勝始終記得。
他當年逃命時,慌不擇路,出門就轉進死胡同。
折返回來再路過那個小院,正好聽到恩人的名字。
沈謙二字,他烙在心上十五年。
他坐在囚車中,車一晃,他也一晃。
原來是他。
他那日專門再三確認,直到上家百般保證,說以鹽謀反,絕對不會牽扯楚陽郡公,他才勉強說了個愿意。
劉勝望著閃爍著星辰的天幕,像是遲到的回答一般,隔著遙遠的距離,輕聲道:“誰不想好好生活啊,我也想要安穩(wěn)啊?!彼酀恍?,“可是,有人不想安穩(wěn),有人逼著我,讓我不能安穩(wěn)。”
這回答,終究是落不到李念的耳朵里。
次日一早,囚車隊伍在青州外十里被劫,劉勝被殺的消息,也送到了沈謙手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