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年一身紫色朝服,在政事堂門后回頭看看。
盛夏皇城,太陽灼人得很。
北省的官員大多都已經(jīng)在政事堂內(nèi),南省的也都回了尚書省,殿外倒是空空蕩蕩。
裴年不好讓徐振進去說,怕里面人多口雜,便踱步往殿旁回廊慢慢而去。
“徐大人,老夫卻有一言,能保御史臺平安無憂?!彼驹诠战?,前后兩路都看得清楚。
徐振連忙拱手追問:“愿聞其詳。”
裴年看著他,上前半步,小聲道:“鍋,不管再來幾個,你且背著。但也要像這樣光明正大,四處喊冤。自然有人會去找你,你也自然知道,若想保命,應該怎么辦?!?/p>
他說完,往后退了半步,微笑道:“老夫政事堂內(nèi)還有大把要辦的事,徐大人且先自己消化消化?!?/p>
自己消化?
徐振抿嘴。
那話他沒太聽明白,但感覺自己似乎也猜出個六七成,眼珠子一轉(zhuǎn),轉(zhuǎn)身就對身后人道:“老東西,出的什么鬼主意!”
殿院和臺院兩位大人對視一眼,都嘆口氣。
“別怕!”徐振哼一聲,“他不幫忙,老子找別人去!走,咱們再去尚書?。 ?/p>
徐振氣勢前所未有的高漲。
他挽起袖子,帶著火氣,從政事堂門口走下來。
正好和邵思昌與邵安兩人,隔著一道宮墻,擦肩而過。
邵思昌仰著頭,看著紅墻金瓦,半晌才從嘴里飄出個“啊”的音,“遭了,咱們這是走到政事堂來了,完了完了,還得往回走?!?/p>
邵安瞧著自己老爹不靠譜的樣子,身在皇城又不好數(shù)落兩嘴,只能像是吃了蒼蠅一樣憋屈,跟在他身后。
兩人繞了一個大圈,在尚書省辦公的都省門前,瞧著徐振的背影,聽著空氣里飄來的數(shù)落抱怨,自他身后快步走過。
邵思昌這時候才開口:“那徐振往日除了會辦事,沒一點可取之處,怎么今日這么聰明,在這數(shù)落楚陽郡公起來了?!?/p>
邵安著實沒聽明白。
按說皇城里大多都是明哲保身的官員,這么大張旗鼓地數(shù)落楚陽郡公,絕對不是什么聰明做法。
見他不解,邵思昌嘆口氣,憂心道:“你看看你這一臉迷糊的樣子?!彼麅墒直吃谏砗?,“唉……爹是真擔心你之后入朝為官,看不懂局面,連怎么栽都不知道?!?/p>
甘露殿前,陳公公正好出來端湯,一眼看到大步而來的邵家父子,眼眸笑彎了。
“哎喲,是咱們的狀元郎來了,方才陛下還提起兩位呢!”陳公公頷首笑道,“邵侯爺與二公子且留步,容老奴通稟一聲?!?/p>
邵思昌笑著拱手,應和道:“有勞陳公公了?!?/p>
待竹簾放下,邵思昌一手當著自己的嘴角,低聲對邵安道:“你記得他,他就是李氏的狗,有什么話只要進了他的耳朵,就和告訴里面那位沒有區(qū)別。”
邵安看他一眼,再望向甘露殿內(nèi)殿,微微點頭。
這不是他第一次來這里。
小時候和李念四處搗亂,先帝在這訓斥過他們倆好幾回。
后來先帝身體每況愈下,李念也漸漸能獨當一面,就再也沒人喊他到這來過。
陳公公沒多久便又折返回來,頷首撩開了內(nèi)殿的竹簾,笑瞇瞇看著邵家兩人,輕聲道:“請吧?!?/p>
甘露殿內(nèi),博山爐里燃著龍涎,香味悠遠。
世帝沒坐在桌后,他背手站在床邊,擺弄著一株九里香。
連日的陰雨許是給了那花錯覺,在不是花期的日子里開出白色嬌艷的花來。
世帝“哎呀”一聲,兩手指尖相掐,而后猛然用力,嗖一聲,彈掉了一朵花。
“嘖嘖嘖。”他目露惋惜,咂嘴搖頭,“可惜了可惜了,手一歪,彈錯了?!?/p>
邵思昌等他說完,這才拱手行禮:“邵思昌攜犬子邵安,來給陛下問安?!?/p>
世帝微微挑眉。
他彎腰撿起地上的花,拿在手中轉(zhuǎn)了兩下,有些好奇反問:“問安?”
那股上位者的威嚴撲面而來,邵思昌身旁的邵安,頓覺后背一涼,他把腰彎得更低了。
世帝瞧著兩人誰也不說話,邵思昌還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,隨手把那朵花扔在一旁的茶盞里。
“哎呀……”他話音沉了幾分,“朕還以為邵候是因為沒收到巴中那邊的回信,自知在劫難逃,所以帶著新科狀元來這,向朕討要個保命的法子?”
話音剛落,邵思昌當即跪下,邵安也緊隨其后。
“這怎么剛說了一句話,人就跪下了呢?”世帝旋身坐在一旁榻上,抬手招呼陳公公,“扶起來?!?/p>
他說得很用力:“邵侯爺乃是開國的忠臣,當時在那么多恨不得瓜分了天下的人面前,主動放棄實權,朕那時雖然連太子都不是,但朕依然記得?!?/p>
陳公公扶起邵思昌,也只扶了邵思昌。
跪在一旁的邵安,頭皮收緊,額頭上微微滲出汗水來。
他甚至無心聽后面世帝到底說了什么。
曾經(jīng)過往一段段閃在他面前。
每當他帶著李念出去闖禍了,邵思昌入宮聽訓后回來,次次臉色都極為蒼白。
那股蒼白不是怒、不是怕,倒像是看到了什么邪乎玩意,受了幾分刺激。
當時邵安不懂,現(xiàn)在他終于明白了。
帝王威嚴加上一股掩蓋不住的瘋子氣息,以最明媚和煦的面容說最血腥的話,確實太刺激。
“這事情辦的,朕也沒辦法啊?!笔赖壅Z重心長寬慰邵思昌,“不過就是誅九族嘛,也沒什么大不了?!?/p>
邵思昌臉都白完了,他被陳公公架著,半晌才擠出句話來:“老臣冤枉啊。”
世帝點頭:“朕當然知道你冤枉,你一門心思都在書畫花鳥上,你那倆兒子,一個埋著頭在門下省,也不結(jié)交權貴,另一個……”
他目光挪到邵安頭頂,吭哧一聲笑了:“另一個貪玩了二十年,雖然是有點膽識,敢覬覦朕的姐姐,還藏拙十年,搞了個一鳴驚人,但這謀逆的事,那也不是投壺喝酒就能弄成的?!?/p>
邵思昌嘴巴一張一合。
寥寥幾句話,世帝說完了他該說的求情詞,這一下他沒話可說了。
“您都知道您還……”他抿嘴,收了尾音。
反倒是世帝,歪頭看著他,忽然“哈哈哈”笑出聲來。
他上前兩步,拍拍邵思昌的肩膀,再拍拍邵安,一連說了幾個“別怕”。
之后一轉(zhuǎn)身,走回桌案后面,饒有興致的看著邵思昌:“朕有個提議,你聽了,可保自己無憂。你不聽,沈謙回來之后,謀逆的罪名你逃不了。就算李念會想辦法證你們一家清白,但她畢竟是女子,回天無力。”
他兩手架在桌上,笑瞇瞇問:“聽還是不聽???”
這種選擇就是耍流氓,和沒有選擇一樣。
邵思昌連連拱手跪下,磕頭道:“臣,聽憑陛下吩咐?!?/p>
“嗯。”世帝很滿意地點頭,“也不難?!?/p>
他微微一笑:“你呢,削爵減俸,以后就在家給你兒子當當智囊。”
“至于邵安。”世帝看著他的背影,“抬起頭來?!?/p>
邵安手指緩緩用力,抬起蒼白的面龐,自下而上望著世帝。
二十出頭的皇帝,此時依舊面帶笑容,只是那笑意如雪,寒涼透骨。
他手指指著邵安眉心,笑瞇瞇道:“朕讓你去吏部,你就好好從吏部開始往上爬。別的那些個雜事要辦好,除此之外,你別忘了一件正事?!?/p>
他一字一頓,邵安的瞳孔驟然收緊。
“朕要你,拼盡全力,以扳倒楚陽郡公為己任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