屏風(fēng)后李念眼睛撐得豆大。

她本來對邵安能考中狀元這件事，就抱著魔幻感覺。

如今聽到他居然還開始拉攏官員背后準(zhǔn)備和沈謙斗，更覺得驚訝。

邵安在李念的記憶中，一直是個紈绔。

搖著扇子笑呵呵帶著她出入投壺場、聽曲樓，哪里有熱鬧就往哪里沖。

她以為自己已經(jīng)足夠了解這樣明艷的少年了，卻不想他居然還有她不為所知的一面。

沈謙側(cè)目看看李念，故意遲疑許久才道：“不管他?！?/p>

“郡公?！毙煺窆笆?，“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，您真就不打算管他??？”

“怎么管？”沈謙抬起頭，注視著徐振的雙眼，“你身上背著的黑鍋還不夠多么？”

徐振一滯。

“我去青州之前就有想過，那群人必然會從整件事里找不合規(guī)的地方做突破口，你身上沒一個黑鍋都不是空穴來風(fēng)，查起來是要死人的。”

徐振當(dāng)然知道。

他自己就是左都御史，這里面哪些地方有問題，他最是清楚。

可難不成就眼睜睜看著，放著不管了？

沈謙微微垂眸。

“眼下，你要先自保，不想被他第一個彈劾，就得先斷臂自查?！?/p>

徐振站在原地。

他抿嘴遲疑許久，有些不滿：“郡公，您追查鹽案本就是圣上的主意，中間大部分都是特事特辦，不走律令。如今事情辦成，臟活累活都是您干完了，他們跳出來說什么流程不合規(guī)，手段不正規(guī)，下官不服??！”

沈謙望著他。

開國之前，徐振的才華被定遠(yuǎn)侯一家看上，把女兒許配給他。

之后徐振一路憑著自己的本事，殿試三甲。

為官十幾年，有定遠(yuǎn)侯一家和其他建制派的托舉，他可以說是平步青云。

只是當(dāng)時那些名臣都老了，遠(yuǎn)離了朝野。

這一代其他家族里出來的都是窩囊廢，最有希望，年紀(jì)輕輕就能一定程度影響世帝決策的，就只有沈謙一個人。

“按我說的辦?！鄙蛑t提筆蘸墨，在紙上寫下一行小字。

“你反省剖析的越深刻，牽連三法司和各個世家的人越多，你越安全?！彼f完，將紙上的墨吹干，疊起來遞給徐振，“別慌。你也說了，他如今不過區(qū)區(qū)六品而已?！?/p>

徐振結(jié)果紙張，打開看了一眼，頓時了然。

他拱手行禮，深鞠一躬：“下官懂了，多謝郡公點(diǎn)撥。”

之后他又拉動扯西寒暄了幾句，大意都是埋汰邵家不講武德，突然冒出來攪局。

大約在這待了半個時辰，才算是暢快了不少，心情大好，遂拜別。

李念的屏風(fēng)這才撤掉。

她坐在長椅上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。

“還在想，邵安不是會對我下殺手的那種人？”沈謙微笑道。

李念慢慢轉(zhuǎn)過頭，看著他臉上淡然的笑容。

她答不上來。

離開京城短短一年，再回來，竟然感覺有些物是人非。

以前她恨不得打死釘在地上摳不下來的楚陽郡公，此時就在鏈子的另一端，哀求她不要退婚。

而那個明朗的少年郎，記憶中鮮衣怒馬笑起來格外好看的邵安，卻有些模糊看不清面容了。

李念坐在躺椅上，心里不是滋味。

“你知道我給徐振的紙條上寫的是什么字？”沈謙忽然道，“請君入甕。”

李念愣了下。

“這鏈子快解開了，你若是早點(diǎn)去提醒他，興許他能躲過這一劫?！?/p>

她看著沈謙淡笑的容顏，有些驚訝，有些不解：“沈謙，你圖什么啊？”

“圖不贏。”他微笑回應(yīng)，“也圖不輸。”

兩句話，李念抿嘴。

這明明是她的要求，可從沈謙嘴里說出來的時候，為什么就那么刺耳呢。

陳公公收了銀子后，再上門已經(jīng)是半月之后。

這次他只帶了一個人來。

那人年邁，卻穿一身員外衫，看起來沉著大氣，想來年輕時應(yīng)該也不是一般人。

陳公公沒做介紹，也沒拿屏風(fēng)，只站在院子里，陽光下，躬身同他頷首，指著鏈子：“門主大人，就是那根。”

李念和沈謙頓時了然，他就是機(jī)關(guān)門最后一位門主。

門主始終沒說話，只看著兩人手腕上的鏈子，從懷中摸出一把奇形怪狀的鑰匙。

他攤平手掌，先向著沈謙。

陽光下，沈謙站在原地遲遲沒動。

陳公公了然于信，垂眸淡笑道：“郡公？怎么了這是？快把手伸出來啊。”

沈謙面無表情回望過去。

陳公公被他那眼神嚇一哆嗦，趕緊閉上嘴。

一條鏈子帶了半年，他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三步之內(nèi)必有李念的生活。

這一切要在今日戛然而止，他心里竟不大舒服。

看他遲遲不動，李念無語，自己先伸手，露出手腕上的環(huán)。

門主眉眼注視著她，見她沒什么遲疑，這才伸手要去觸碰。

沈謙一把抓住了門主的手腕。

眾人皆望著他。

他欲言又止，眉眼之間流淌過一絲不情愿。

可最終，什么也沒說，慢慢松開了手掌心。

門主收回視線，將李念手腕上的皮肉輕輕下壓，露出手環(huán)的內(nèi)壁。

他將鑰匙插進(jìn)去，之后如同拆解魯班鎖一樣，將那手環(huán)拆成十幾塊形狀各異的模樣，前后用了一刻鐘，才取下那一只。

手腕從鏈子中解脫的一瞬，李念以為自己會開心。

她看著空空蕩蕩的左手，不知道為什么，反倒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快。

半年時間，她穿著特殊的衣衫，洗澡入廁身邊有他，吃飯看書身邊有他，就連晚上說夢話流口水，身邊也有他。

而這一切，到今日戛然而止了。

她望著沈謙手上那一端漸漸被拆分，一塊一塊取下來，心里莫名難受起來。

那些碎塊就像是兩個人共同的記憶，就到今天為止了。

明明不是最終，她卻酸澀難忍，眼眶一紅。

李念忙轉(zhuǎn)過身，先一步走進(jìn)屋里。

她從沒覺得屋檐內(nèi)外有兩個天地的差距，冷冰冰的堂室，和灼人皮膚的外院，居然有這么大的不同。

李念仰起頭，生生憋回了眼淚。

她再轉(zhuǎn)身時，屋外，沈謙隔著門檻望著她。

他手上已經(jīng)沒有鏈子，陳公公和機(jī)關(guān)門門主不知何時都已經(jīng)離開。

兩人四目相對，卻都無言。

說恭喜？說終于擺脫了？

不知為何，李念一個字都說不出口。

沈謙一如往昔，他頷首微笑，兩手輕輕一振，向著李念深鞠一躬。

他在屋外，在烈日之下，溫聲道：“臣告退，愿公主一切安好，愿公主所思所盼的一切，皆能實(shí)現(xiàn)?！?/p>

說完，他退了好幾步，于陽光下轉(zhuǎn)身離去。

李念看著那道背影，深吸一口氣。

她難受、憋悶，最終咬著牙，也還是落下淚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