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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7章 留人

夜里尤其的涼。

凍透了她的肌骨。

人癱在譙樓外,身下是古老的石磚,滄桑粗糲,凹凸不平,被風吹日曬已不知有多少年了。

那半張身子都嚴嚴實實地貼在地上,那半張臉也毫無防備的,全都貼于了粗糲的石磚。

凸處硌得血肉生疼,凹處存滿了夜半的冷峭。

襤褸的袍子白日不能為她遮羞,夜里亦不能為她御寒。

也不知怎么了,全身都發(fā)著抖,抑制不住地發(fā)抖,一刻也停不下來。

也不知是因了冷,還是因了怕。

怕謝玄不醒,卻也怕他醒,怕他醒來之后定要對她失望透頂。

來人還在繼續(xù)說話,臉與聲音皆隱在這夜色之中,一句句聽得她心驚肉跳。

“看過了,自然看過了?!?/p>

“主君可說了什么?”

“只說‘留人’?!?/p>

“留人?留哪兒?留譙樓還是帶去邶宮?”

“主君沒說?!?/p>

“沒說?那......人到底該怎么處置?”

“主君也沒說?!?/p>

“關(guān)周兩位將軍也沒能聽出主君的意思來,他們推測,大抵是先要人活著?!?/p>

他們壓著聲說話,阿磐依舊聽了個清楚。

正因全身都動不了了,因此聽起話來便格外的清晰。

你瞧,他看過了。

他看過了那卷按了她手印的罪狀,該多怨她、恨她、嫌惡她,該多厭棄她啊。

可也依舊要“留她”。

阿磐木然聽著,也兀自怔著。

她想起了懷王三年的冬天,那個大雪盈尺的冬天,那個大帳侍奉的第三日,若也能有這樣的一句“留人”,那該多好啊。

若也有這救命的兩個字,那“阿磐”便是阿磐,“衛(wèi)姝”也便是衛(wèi)姝,而她腹中那個孩子,到七月也就該生下來了。

哪里還會再有主人,再有今朝的事啊。

這夜半忽然下起了小雨,冰涼涼地打在身上,清洗著她的臉,也捶打著她破碎的身子,把那襤褸的衣袍淋得濕漉漉的,風一吹來,愈發(fā)覺得涼透了肌骨。

她想起來正宮那個平明的雨,想起那人曾在木蘭花前為她披上衣袍,那時她歡歡喜喜地說,“大人,我喜歡下雨?!?/p>

如今呢,如今不喜歡啦。

一旁的人還在低聲說話,“這可是毒殺王父的細作,是大案要犯,崔老先生那邊怎么說?如今崔老先生主持事務,不懂就千萬要去問一問?!?/p>

還說,“上回冬天把那姑娘送去慰軍,戚將軍至今都還要再找.......找不到人,連大梁都不能回,跟發(fā)配了流放了有什么分別?會錯了主君的意思,我等可吃罪不起啊......”

來人便道,“那先把人押著,我再去問崔老先生的意思!”

“快去!快去!主君若要怪罪,咱們也好有個依仗!”

來人這便沿著石階匆匆下了城樓走了,很快便有人架起她往譙樓里頭拖,悄無聲息的,暫時就先關(guān)押在一間屋子里。

有人吩咐著,“嚴加看守,不許任何人靠近。”

阿磐憮然,這城門內(nèi)外皆有重兵把守,連鳥鵲老鼠都得避得遠遠的,哪有閑人敢靠近。

至于千機門,毀顆棋子易如翻掌,一個個巴不得她死,因而他們才不會來。

不久又聽有人小跑著奔來,“崔老先生的意思,人先押進牢房鎖著,但不要用刑,只怕主君日后有用。先找個人伺候湯藥,吊著口氣,別叫她死了?!?/p>

門外的人應了,“這好辦,有老先生的吩咐,我們心里也有底兒了?!?/p>

來人又道,“崔老先生還另有部署。”

“快說?!?/p>

“找個身形相仿的,扮成這位的模樣,仍舊吊上城門,勢必釣出背后的大魚!但要越像越好,越快越好!千萬不要出什么紕漏!”

外頭的人有些為難,“我等遵先生的命去辦,只是一時半刻去哪兒找身形相仿的人?”

一旁又有人提議,“董將軍,這不就有現(xiàn)成的嗎?”

“快說!”

“宮里白日剛料理了一個瘋癲的,身形雖不如這位,但也大差不差,拿來正好!”

哦,他們說的是陶姬。

陶姬因受了驚嚇,瘋癲若狂,被人斷了口條,拖下去不知怎么處理了。

那姓董的將軍這便立時安排起來,“速去拿人!速去拿人!”

來人走前,又叮囑了一番,“只是要提醒一句,既是細作,為防背后的人,還是上好鐐銬?!?/p>

“都聽你的?!?/p>

有人上前將她扛起,從譙樓里頭沿著石階往下去,下面是兩排牢房,就設(shè)在這城墻之內(nèi)。

牢房內(nèi)里黑壓壓暗沉沉的,遇著了下雨天,更是潮濕的返出了一股難聞的霉味來。

看守的人給她手腳上了鐐銬,很快便走了。

阿磐已似一具破布玩偶,城門這一吊耗盡了她的精神,也用干了她的力氣,想蜷一下也不能,除了眼睛還能睜開,闔上,其余的部位好似都已經(jīng)不再是她自己的了。

把她放在稻草堆里,她便在稻草堆里臥著,大半日過去都似一灘肉堆在那里,連動一下都不能。

總得到次日天亮了,那僵麻的身子才算緩過來,緩過來也就開始覺出了一身的疼來了。

只是一雙手還仍舊耷拉著,怎么也使喚不動。

不久有人來,腳步聲聽著似是好幾個。

來人說,“給你找個了婆子,這都是崔老先生的恩德。”

片刻便見趙媼甩著一身的肉奔上前來,將她抱在懷里,“我的心肝肝呀,可算進來了!”

阿磐心頭一暖,眼圈驀地一下就紅了起來。

是趙媼,是那個為她奔走的趙媼啊。

外頭的人道,“速速換下袍子,還要給城門的死尸換上呢!”

趙媼應了,趕緊小心伺候著為阿磐換了衣袍。

原先的袍子被血粘在身上,撕下來可真疼啊。

可趙媼小心,動作也輕,真叫她少受了許多的罪。

拿了袍子,其余人便匆匆走了,這窄小的牢房便只余下了阿磐和趙媼兩人。

阿磐問她,“嬤嬤......嬤嬤怎么還沒有動身啊.......”

趙媼道,“我進宮去求見王父,哪知道那個破宮門,出來容易,進去咋那么費勁呢!現(xiàn)在全城都戒嚴了,宮門把守得死死的,只聽說是王父出事了,什么事也打聽不出來。”

“進不去宮門,我就來城門這兒守著,我就去崔老先生門外躺著不走,正好他們要找人伺候,我這才進來了?!?/p>

阿磐心中凄凄惶惶的,也不知道說什么好,好一會兒只道了一句,“家里的人,要等急了......”

趙媼抱著她,借著小窗進來的微弱日光,輕輕地為她的雙腕按蹺,“你這模樣,我怎么忍心走啊。”

“我請中庶長捎了口信,再等一等,等你好些了,我再回去?!?/p>

阿磐是不愿麻煩人的,“但愿......不要誤了嬤嬤的好事......”

趙媼嘆氣,“總之......成親這事兒啊,早一天晚一天的,沒什么太要緊的。反正我有百金,還怕新婦跑了不成?回去就給兒子置辦大宅子,再置上幾十畝田產(chǎn),小日子保準過得快快活活的!”

趙媼的懷抱真溫軟暖和啊,阿磐鼻尖酸酸澀澀的,忍不住就想哭一場。

人在暗處冷處久了,真是貪戀這活生生的溫暖啊。

“嬤嬤,我想抱抱你......但我......我抬不起手來....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