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磐的眼淚唰地一下流了下來。
想去抹眼淚,一雙手卻被鐐銬墜得抬不起來。
那原本寬松的袍子粘在身上,也不知粘住袍子的到底是什么。
也許是汗,也許是血。
她在這了無盡頭的暗夜里極力往窗外張望,去張望那株于窗邊盛開的木蘭,眼淚嘩嘩地淌。
她意識到,意識到自己再等不來。
再等不來那人折一枝木蘭,親手為她簪上。
那人也許從前還把她當(dāng)做了替身,如今是真真切切地把她當(dāng)成了一味藥。
若只是藥,便不必多問。
用完便棄,亦不必介懷。
渾身的肌骨緊緊繃著不敢動,只怕一動,便扯得那粘在身上的袍子帶起來一片腥風(fēng)血雨。
想告訴那人,她愛他至深,愿為他赴死,她從也不曾下過毒。
然那摁了紅手印的認(rèn)罪狀早就呈送了上去,她此時的辯白與翻供,那人可信???
心里的話兀自輾轉(zhuǎn)著,輾轉(zhuǎn)著,輾轉(zhuǎn)成了一聲輕嘆。
她慶幸此時夜色迷茫,能掩住心中的失落和眼里的憮然。
這長夜暗沉不見盡頭,然白日便就能看見盡頭了嗎?白日被吊在城門,押在暗牢,白日也照樣看不見盡頭。
殿外的人稟完事就退去了,而身后那人也已經(jīng)停了下來。
阿磐依舊橫在那張厚重的青銅長案上,好似那些曾經(jīng)正面溫存的時刻從來也不曾有過。
仿佛自裹著趙人的大纛被送進(jìn)魏王父的中軍大帳起,她從來如此,始終如此,皆以那單薄的脊背,背對著身后的人。
頭垂著,雙手垂著,鐐銬墜著,人早已癱軟成了一灘爛泥。
這夜耗盡了她的精神,也用干了她的力氣。
她早知道自己的結(jié)局,仍舊拼盡全力去搏,可她哪里搏得過蕭延年啊,因而輸了,輸?shù)脩K烈。
兀自沉沉地想著,忽地有指尖在她背上輕觸,阿磐吃痛,本能地一凜。
那指尖輕觸,輕觸之后離開。
復(fù)又回來輕抹了一把,輕抹一把之后復(fù)又離開。
身上一輕,那人已將她托了起來。
他要干什么,阿磐從來什么都不問,從來也不攔,什么都由他。
那人將她托起,她便由著那人托起。
那人抱她入湯泉,她便由著那人入湯泉。
哪怕他將她洗個干凈,仍要繼續(xù)用藥,那也沒什么關(guān)系。
只要他用,她便能給。
鎖鏈交相碰撞著,發(fā)出這夜里沉鈍的聲響。
燭花搖影,映得那人神色不定。
正宮的湯泉仍舊如從前一樣水霧氤氳,裊裊冒著熱氣,那人入了湯泉便松了手,他松了手,她便由著那人松了手。
噗通一下,她與腕間腳踝的鐐銬一同落了水,幾乎沒能濺起什么水花。
湯泉原也不深,不足七尺,然而她被鐐銬墜到底下去怎么也浮不上來。
寬大松軟的袍袖在湯泉中飄蕩出極美的模樣,她能看得見那人那修長的一雙腿如參天古木般立著,卻不敢伸手去抓那救命的稻草。
眼睜睜地望著那些破碎的擦傷在水里散出了殷紅的顏色,奶白的水汽也都要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粉暈,若那就是黃泉的顏色,也當(dāng)真沒什么不好的。
卻也沒什么可掙扎的,死本就是細(xì)作的歸宿,阿磐想,也好,就死在謝玄的湯泉里,了結(jié)掉這為奴的一聲,那再好不過了。
她還記得那人說,“孤要在東壁掘一口湯泉?!?/p>
眼里的淚全都融在了湯泉里,她想,她再也等不來了,就似再等不來那人為她折一枝鮮活的木蘭。
也許已經(jīng)過去好一會兒,也許只不過才經(jīng)了一瞬。
忽而那飄蕩的身子就有了著落,那雙修長白皙骨節(jié)分明的手破開湯泉而來,將她攔腰抱起。
繼而整個人都嘩啦一下離開了水面,睜眸望見那人一雙鳳目中斥滿了十分復(fù)雜的神色,“他們,對你做了什么?”
阿磐想起來關(guān)伯昭的話,“主君當(dāng)她好好兒的,什么事兒也沒有。”
因而謝玄只知她被關(guān)押著,不知道在關(guān)押之前她身上到底發(fā)生過什么,何況這殿中夜色朦朧,趙媼為她畫得臉色紅潤,實(shí)在都怨不得他。
那素白的袍子已經(jīng)染成了均勻的胭脂色,赤黑的鐵鏈經(jīng)了水的浸潤后,倒泛出了一層少見的光澤。
她在那人雙臂之上瑟瑟發(fā)抖,不知該怎樣答他,發(fā)了白的唇翕動著,只問了自己最關(guān)心的事,“大人......好些了嗎?”
那人沒有說話,只垂眸定定望她,也怔怔地失神。
浸了水的衣袍全都貼在身上,能清晰地瞧見她內(nèi)里血紅的擦傷,被這湯泉的水啊全都洇成了一朵朵鮮紅的桃花。
那溫?zé)岬闹腹?jié)剝下她寬大的領(lǐng)口,半晌才聽得一聲幾不可察的輕嘆。
若有若無,不好分辨。
這就是這么一聲若有若無的嘆,叫她滾下了淚來。
她自己都能瞧見,那原本光潔的胸脯,如今都布滿了難看的血痕。
那人問,“疼嗎?”
阿磐眼底蓄淚,不敢抬頭,“奴不怕疼?!?/p>
只要能叫他好受一些,哪怕她腳踩刀山,也不怕疼。
那人問,“不疼為何會哭?”
阿磐鼻尖發(fā)酸,低聲開了口,“奴見大人好,心里高興?!?/p>
那人兀自出神,良久才自語了一句,“哪有人會不怕疼?!?/p>
是啊,哪有人會不怕疼呢?
她十七歲,怕棺槨里的黑,也怕拖在馬后的疼啊。
阿磐眼里的淚滾著,滾著,啪嗒一聲破了,碎了,眼里的淚便滾了下去,喃喃回了他,“奴想要大人好......奴......沒有下毒......”
她不知道那人信與不信,是她自己不清白,因而信也好,不信也不怪他。
她對謝玄沒有私心,就只想要他好。
是一見傾心,是再逢傾情,是三生有幸,是四海為君。
終究道出原本該有的真相,不為辯白,也不圖謝玄放她一馬。
他原本也不是個話多的人,此時神情復(fù)雜,到底沒有說什么。
此刻的魏王父,在想什么呢?
阿磐不知道。
只是抱她出湯泉,一步步地走著。
一雙眸子漆黑如點(diǎn)墨,阿磐不敢猜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