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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5章 殺,中山懷王

山鬼?

這世上有山鬼嗎?

也許有吧,她從前不曾聽說過。

可這太行崢嶸崔嵬,似虎踞龍盤,每每入夜,無不是黑壓壓的一片,壓得人不敢抬頭,不敢喘息。

若有山風(fēng)呼嘯,發(fā)出凄厲的喊聲,樹影綽約變出詭形怪狀,能有千般變化,可不就似有山鬼嗎?

眼見著回大梁已是萬水千山,險阻艱難。

這天地周遭昏暗,唯有柴火堆熊熊發(fā)著光亮,火星子四下飛濺,像極了舊時的煙火。

那人胸膛是暖和的,她原也該暖暖和和的才是。

然而身上總裹得極厚,卻幾乎不曾出過什么薄汗。

是太冷了,還是身子太虛,太弱,她也不知道。

只隱隱覺得自己命不久矣,虛弱得起不來身。

自那一碗板栗飯后,身子就不好了,沒有看過醫(yī)官,也沒有好好休養(yǎng),日夜奔波,提心吊膽,沒有一刻是好時候。

不愿為難謝玄,也不愿拖累他,因而在這火堆旁掩緊了毯子,溫聲與那人說話,“大人放下我,去忙大事吧?!?/p>

她動一下,那束在一起的手便與她一同扯來,那人眉心蹙緊,“我不會放你?!?/p>

阿磐憮然,“我有些走不動了。”

再走下去,什么也都就沒有了。

孩子沒有了,她自己也活不久了。

是了,她已經(jīng)數(shù)月不來癸水,大抵是有了身孕。

可如今孩子還在不在,她也說不準(zhǔn),也不敢告訴那人。

他來時若已見過了趙媼,便定會知道就在這太行山下的栗樹林里,她曾親過蕭延年,也與蕭延年抵足而眠。

都說了眼見為實,何況趙媼從來也不是個會說謊的人。

趙媼看見的不過是九牛一毛,可趙媼走后呢?趙媼走后這深山里又會發(fā)生什么事,誰還說得清。

火焰不算亮,可望得久了,還是刺得雙眸生痛。

那人握住她的手不愿松開,默了良久才暗暗嘆了一聲,“就要出山了,明日,最遲后日,你再等一等。”

那便快了,那便總算有了盼頭,那便再等一等吧。

這一夜不算安寧。

朦朦朧朧的聽見外頭的人在低低地稟著什么事,半睡半醒間聽見山搖地動,好似有千軍萬馬打身旁走過,驚慌醒來,卻又似什么都沒有了。

篝火還熊熊燒著,不曾中斷。謝玄就在身邊,手腕仍舊束在一起,另一只手卻捂住了她的耳朵。

阿磐不得安寧,也許是這益發(fā)虛弱的身子使她心慌得格外厲害,兀自抱緊長劍,問起了一旁的人,“是什么聲音?”

那人喂她飲了水,水一直吊在火堆上,因而入口溫?zé)?,那人溫潤的話聲也能稍緩驚惶。

他說,“是山風(fēng),睡吧?!?/p>

他說是山風(fēng),那便當(dāng)作是山風(fēng)吧,這破敗的身子使她沒什么多余的精神。

只但愿謝玄沒有誆她。

蕭延年死的那一日,阿磐記得很清楚。

那是懷王五年的十一月,在太行里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了一月余,總算到了出山的關(guān)口。

那一日雪大,這無盡頭的山全都白了頭,山坳里的雪也積了那么厚。

往回望去,紅色的綁繩系了一路,一直系到了出山口。

小黃跟著跑,四條腿幾乎全都要陷進(jìn)積雪里去了。

阿磐心頭跳著,隱約知道山雨欲來,大戰(zhàn)就要開始了。

一雙手暗暗抱住長劍,問起那人,“要打仗了嗎?”

那人道,“是。”

她又問,“打趙人嗎?”

那人仍道,“是?!?/p>

身上沒有一點兒力氣,她仍舊坐起了身來,“打完了,能回大梁嗎?”

那人溫聲應(yīng)她,抬手為她攏緊大氅,“回,打完了就回?!?/p>

馬車轆轤疾馳,在山坳盈尺的雪里顛簸著,眼見車帷之外天光愈明,那暴雪依舊無休無止地下著。

也不知又走了多久,到了什么時辰,才聽見車外的謝韶勒馬停車,“主君,趙人已等在山口了,帶兵的是沈密,黑壓壓一片,不知有幾千?!?/p>

那黑壓壓的人大約就是謝玄數(shù)日前說的“山鬼”吧。

沈密又是誰啊,阿磐仔細(xì)想了好一會兒,好一會兒才想起來,沈密就是趙二公子趙敘的母舅啊,因位居三公,趙人無不尊他一聲“沈國舅”。

上一回見沈國舅,還是在長平驛站。

那一回,其子沈猛要刺殺公子謝硯,被謝玄下令斬了頭顱。沈國舅曾雨中跪求趙武王,被趙武王連扇了兩大巴掌。

因而這樣的人帶兵,又能有什么好下場呢?

必定怨氣滿腹,帶了切齒痛恨。

那人應(yīng)了一聲,“殺過去,一個活口不留?!?/p>

車外的謝韶高聲領(lǐng)命,繼而在這太行山里響起了掀天動地的人馬聲,似天雷滾滾,回聲在山谷里一遍遍地響著,“殺!殺!殺!”

也不知原先那人啊馬啊都藏在什么地方,只聽得見兵馬躁動,殺聲四起,驚得鳥獸飛散,地動山搖。

他們的馬車不再往前走了,就在這交戰(zhàn)之處停著。

而那人端坐車中,手按長劍,鎖眉不言。

一頭的銀發(fā)愈發(fā)襯得他神色晦暗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她不知道魏人有多少,這一仗到底能不能贏。

只知道這一仗打得慘烈。

大風(fēng)吹雪,驚沙獵獵。

扯鼓奪旗聲震天駭?shù)兀R仰人翻聲鬼哭神嚎,不知到底要死多少人。

就在這一片廝殺聲里,她聽見了有馬蹄聲疾來。

謝韶在外頭稟道,“主君!山鬼出來了!”

阿磐心神一晃,山鬼到底是什么呢?難道竟不是山口開戰(zhàn)的趙人嗎?

那人陡然睜眸,如岱的眉峰鎖著,叮囑了她一句,“車中穩(wěn)坐,不要出來!”

阿磐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里,抬手去拉那人的袍袖,“你要去哪兒?”

她但愿就在這車?yán)镆黄鸬龋戎錾?,但愿再不要出什么事了,但愿什么事也不要有了?/p>

那人眸中殺氣逼人,已經(jīng)遮掩不住,這一刻仿佛已經(jīng)等待許久,只道了一聲,“殺鬼?!?/p>

就要下車,猛地又想起什么,驀然回頭,把那素日用來捆手的帛帶,一把蒙住了她的眼睛,于腦后打了一個死結(jié)。

上一回說“獵鬼”,如今又是“殺鬼”。

鬼到底是誰。

小腹一回回地抽緊,眼前兀自一黑,聽那人說,“什么也不要看,等我回來!”

言罷哐當(dāng)一下推開車門,翻身跨上了馬,伸手接過大弓,馬鞭劈空裂谷地一抽,一人一馬已岌岌往前奔去。

阿磐心頭惶惶跳著,去推車門,“將軍!山鬼是誰?”

車門才推開一半,就被趕車的人闔了上去,“一個必須要死的人?!?/p>

不必提起姓氏名諱,她立時就知道了必須要死的那個人是誰。這八百里的太行,還有誰是魏王父一定要殺的人呢?

這天下之大,還有什么人值得魏王父親自冒險呢?

只有蕭延年啊。

因而山鬼,是蕭延年啊。

阿磐一把扯下帛帶,簾子掀開,猛地灌進(jìn)冰冷的風(fēng)雪,那凜冽的寒風(fēng)將她周身都凍了個通透。

馬毛帶雪汗氣蒸,風(fēng)頭如刀面如割。

她看見太行的谷底飛沙走礫,魏王父冒風(fēng)馳行。

穿過戰(zhàn)場,穿過尸骨,穿過大纛,穿過斷戟,穿過亂箭,穿過一片血霧,一身玄色的貂裘在雪里翻飛,翻出決絕慘烈的模樣。

她看見了蕭延年。

看見蕭延年騎馬在十余丈外奔走,一樣穿過戰(zhàn)場,一樣穿過尸骨,一樣穿過斷戟和亂箭,引謝玄往山口深處疾去。

一縷束不起的斷發(fā)在風(fēng)里向后招搖。

那縷發(fā)是她親手所斷,如果還沒有弄丟,那斷發(fā)如今就在她懷中揣著。

她還在想,這山勢陡峭,谷道狹窄,難道前頭就沒有伏兵嗎?

他怎么敢孤身往前,深入敵穴啊。

他敢。

他等待刀鋒已久。

為殺蕭延年,他已不顧生死。

她看見兩側(cè)山腰乍起伏兵,而謝玄依舊高據(jù)馬上。

高據(jù)馬上,片刻不停,張弓拉箭,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,就朝著蕭延年一箭射去。

阿磐大叫一聲,“大人!”

西北風(fēng)猛地灌進(jìn)口中,把她的喊聲嗆回了口中,嗆得她連連咳嗽。

這雪下得多大啊,原本白茫茫的一片,被踩踏得泥漿四濺,血色斑斑。

出山口上下都是人,血把河流都染透了。

就在這雪中,魏王父已一箭射中了蕭延年的脊背。

那一箭力道多大啊,血花四濺,穿透了蕭延年的身子,又將他重重地往前推去,險些一箭將他射下馬去。

山腰的伏兵已舉起了彎弓,谷底敗退的趙人驚呼著持刀相護(hù),“大王!護(hù)駕!保護(hù)大王!”

而沈國舅策馬駐在遠(yuǎn)處,冷眼觀望,不曾出手。

阿磐心里咯噔一聲,頭皮發(fā)麻。

武王曾冷眼看沈猛死,如今沈密亦冷眼看武王死。

她看見蕭延年于馬背上回頭,那鋒利的長箭穿透了他的身子,于胸口洇出大片的血色。

斷了一截的烏發(fā)在風(fēng)雪里飄拂,而人呢,中山的懷王已口吐鮮血,從唇畔淌了下來。

阿磐心頭一酸,這不可抑制的酸澀剎那間就穿透了全身,她大聲朝著魏王父喊了一聲,“大人開恩!”

可魏王父哪兒能聽得見呢?

隔了那么遠(yuǎn),也隔了那么大的風(fēng)雪。

魏王父一箭才出,又連射兩箭。

穿透了蕭延年的身子,穿出一片艷麗的血漿。

晉陽巷口不曾射出的箭,長平驛站不曾射出的箭,如今到底在太行山底射了出去,也到底將馬背上的人射下了馬去。

薄暮冥冥,滿天的雪花落著,似敗鱗殘甲。

她想起來這一年的初春,曾從南國一路向北,也一路刀光劍影,短兵相接。

一回回地聽見此起彼伏的慘呼,哀嚎和呻吟,也能一次次地聽見人仰馬翻,撲通撲通地栽進(jìn)雪里。

想起來她問過蕭延年,“是什么人在追殺主人?”

想起來曾有人說,“你只知我要殺他,但從不知他也在殺我?!?/p>

那時候她坐在蕭延年的馬車?yán)铮缃褡谥x玄的馬車?yán)铩?/p>

她該記得謝玄的話,謝玄曾無數(shù)次想要“親手殺他”,也無數(shù)次放蕭延年于馬下。

如今他到底痛下殺手,也下了死手。

這是他那一日于雪夜里說起的,“所有的事,都會了結(jié)?!?/p>

這世上再也沒有中山懷王了,再也沒有了。

阿磐心中愴然,腹中劇烈一動,有溫?zé)岬难刂韧绿蕘怼?/p>

臉色煞白,阿磐捂住肚子緩緩地倒了下去,冰涼的水自眼尾滑下,口中喃喃道了一聲,“蕭延年....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