似是想起了什么,朱由檢又從御案上拿起一份極為厚實的題本,將之交給王承恩,示意對方轉(zhuǎn)交給溫體仁。
“首輔,這是瞿式佀他們在曲阜的見聞,以及孔家這些年在山東的所作所為,你先看看,如果沒有異議的話,朕就命報社那邊刊印,發(fā)行天下了?!?/p>
溫體仁從王承恩手里接過題本,越看臉色越是凝重。
等其看完之后,溫體仁的神色已經(jīng)是蒼白一片。
“陛下,這題本中所說的,如果刊行天下的話,天下百姓將會如何看待孔家?如何看待圣人?”
朱由檢似笑非笑道:“首輔言重了,這份題本不也是儒家門徒寫的嗎?”
“孔夫子是孔夫子,孔家是孔家,這可不能混為一談?!?/p>
“朕倒是覺得,瞿式佀他們這兩篇雄文寫的不錯?!?/p>
溫體仁皺眉道:“陛下,顧繼坤在第二篇文章里可是說了,‘孔子未免有誤’,他這是什么意思?圣人微言大義,皆是天地至理,如此公然質(zhì)疑先圣,臣以為不妥?!?/p>
朱由檢搖頭道:“首輔,朕倒是以為顧繼坤說得沒錯,自孔子創(chuàng)立儒學(xué),距今已近兩千載,從孔孟荀的先秦儒學(xué),到兩漢的董仲舒吸收墨家、道家、法家等眾多學(xué)說,匯聚而成的兩漢儒學(xué),再到前宋的朱程理學(xué),本朝的陽明心學(xué)。”
“儒家都是在不斷發(fā)展的,孔子當初的許多理論,放在時下的大明,已經(jīng)有些不合時宜,顧繼坤說孔子未免有誤,也不算是錯?!?/p>
“儒家也好,道家也罷,總得與時俱進,后世之人在精研儒家學(xué)說的時候,也大可不必將古人的理論,當成是至理名言。”
說到這里,朱由檢盯著溫體仁的眼睛,開口問道:“溫卿在大明首輔這個位置上,做了也好幾年了,卿以為當初趙普那句話真的說對了?”
“經(jīng)世致用,朕不管是什么學(xué)說,這四個字最重要!”
“只要能夠讓大明百姓過上好日子,能夠讓王師攻無不克戰(zhàn)無不勝,朕以為就是好的。”
“前漢宣帝之言,朕深以為然?!?/p>
這是朱由檢第一次,對旁人表明自己對學(xué)術(shù)思想的態(tài)度。
君臣兩人的對話,也已經(jīng)偏離了之前的議題。
溫體仁作為一個深諳為臣之道的老狐貍,自是也明白朱由檢的意思。
見狀,只得躬身道:“陛下既如此說,那臣沒有異議?!?/p>
朱由檢撫掌道:“好?!?/p>
“王大伴,將題本存檔,傳旨瞿式佀,一字不改,如實刊登,發(fā)行天下。”
“臣遵旨?!?/p>
當天下午, 王承恩親自來到了文淵閣。
內(nèi)閣已經(jīng)將辦公地點搬遷到了文華殿,原本的文淵閣,被朱由檢用來當做了報社的公廨。
瞿式佀他們聽王承恩親自來了,趕緊出門迎接。
“下官等見過公公?!?/p>
“諸位免禮?!?/p>
王承恩急走幾步,笑呵呵的將為首的瞿式佀三人扶起。
“公公里面請?!?/p>
王承恩隨三人進入正殿,環(huán)顧一眼殿內(nèi)的擺設(shè),笑道:“這文淵閣相比之前倒是多了一絲書卷氣。”
不等三人說話,王承恩轉(zhuǎn)身看向他們,面色一肅道:“瞿總裁,兩位副總裁,皇爺口諭?!?/p>
“臣等恭請圣安?!?/p>
“圣躬安?!?/p>
“大明報刊之前所上之題本,朕已閱知,著總裁官瞿式佀一字不改,如實刊登,發(fā)行天下?!?/p>
“臣等遵旨?!?/p>
瞿式佀三人叩首領(lǐng)旨。
王承恩上前幾步,將瞿式佀扶起后,開口問道:“瞿總裁官,皇爺想問問你,對錢謙益,你是怎么看的?”
聽到這個名字,瞿式佀的臉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。
“公公,下官……下官……”
瞿式佀眼眶發(fā)紅,終究還是沒能說出什么來。
顧繼坤上前,輕輕拍了拍瞿式佀的肩膀,繼而對王承恩拱手道:“公公,瞿總裁在曲阜的時候,就已經(jīng)和錢謙益斷絕了師生關(guān)系?!?/p>
“文章中關(guān)于錢謙益那一段,就是出自瞿總裁之手?!?/p>
王承恩聞言,輕輕點了點頭道:“好,咱家知道了?!?/p>
“三位忙著吧,皇爺那邊離不得人兒,咱家就先回去了?!?/p>
說完,王承恩轉(zhuǎn)身離開正殿。
“公公,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家……處置錢謙益?”
瞿式佀忽然開口對王承恩問道。
王承恩轉(zhuǎn)過身,語氣平靜道:“此事,皇爺不打算交給廠衛(wèi),而是由三法司共審。”
說完,王承恩就攏手出了大殿。
翌日,臘月望日,朔望大朝。
在群臣的山呼聲中,一身常服的朱由檢坐到了御座上。
“諸卿,可有本奏?”
朱由檢一甩寬大的衣袖,開口對群臣問道。
“陛下,臣有本奏?!?/p>
朱由檢話音一落,一名綠袍御史就站了出來。
“講?!?/p>
“陛下,臣彈劾前衍圣公孔胤植,胤植者,孔圣后裔,于天啟二年襲封……”
這名御史一連給孔胤植羅列了七條罪名,條條都是足以將孔胤植送上斷頭臺。
等將孔胤植的罪名羅列完后,這名御史圖窮匕見道:“陛下,北宗既出了胤植這般罪惡滔天之輩,臣以為北宗已經(jīng)難以承繼衍圣公之爵?!?/p>
“然,孔圣尚需祭祀,孔氏族人也應(yīng)有專人管理,衍圣公爵位不可空懸,臣建議從南宗長支主脈中另選族人,承繼衍圣公之爵?!?/p>
御史的話說完后,朱由檢不著痕跡的看了眼,站在文官最前面的溫體仁。
只見這老倌兒,正雙眼微瞇,像是睡著了一般。
輕咳一聲,朱由檢開口道:“咳咳……諸卿,都議一議吧?!?/p>
朱由檢話音一落,禮部尚書來宗道就站了出來。
“陛下,衍圣公爵位自前元孔洙讓爵之后,衍圣公的爵位,就一直都是北宗承繼,一方面是因為孔洙不愿事元,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北宗的人數(shù)確實是比其他支系多的多?!?/p>
“其影響力不是南宗可以媲美的,我朝太祖皇帝當初也有讓南孔襲爵的打算,但思慮再三,還是讓北宗承繼爵位,看重的就是北宗在北方的影響?!?/p>
“如果讓南宗之人承繼衍圣公之爵的話,一是難以有北宗在大明,乃至天下諸藩的影響?!?/p>
“二,臣也擔(dān)心會引起北宗的逆反,生出不必要的亂子?!?/p>
“萬一再出現(xiàn)當初孔家奪嫡之事,那不僅是孔家,就是朝廷面上也不好看,臣請陛下三思?!?/p>
來宗道這話一說完,皇極殿內(nèi)許多人皆是暗自點頭。
朱由檢并未立即發(fā)表態(tài)度,而是再次看向了溫體仁。
卻見溫體仁依舊是那幅老神在在的樣子,似是毫不擔(dān)心完不成朱由檢的交代。
朱由檢也不急,就靜靜的等著,他要看看還有誰站出來。
沒讓他等太久,禮科給事中凌義渠就出班倒:“陛下,臣有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