臂上的傷疼到了骨子里,趙媼纏好的帛帶幾乎要被南平抓破。
疼得她臉色發(fā)白,額際冒汗,便把南平的指節(jié)往死里掰。
這是看起來最像小白兔的人。
人前人后純良無害,卻包藏禍心,雕心雁爪(即心狠手辣)。
不似云姜一樣赤口毒舌,一股勁兒使在明里,只在關(guān)鍵之處四兩撥千斤,又精于善解人意,知道藏拙,心巧嘴乖,討人喜歡,想必養(yǎng)在深宮中的那十余年里,學(xué)了許多骯臟卻又利落的手段。
她還知道適可而止,不在謝玄面前有過多的糾纏,見差不多了也就乍然松開了手來,低眉垂目的十分恭順,一雙杏眸里頭有著道不盡的歉然,“南平心中不安,殿前失儀了.........”
單是這一點(diǎn),可就不知比云姜和殷氏強(qiáng)上多少了。
謝玄不吃云姜殷氏那一套,也許卻愿意吃這一套。
破開的傷口帶來的是全身疼,便是這時候,也依舊不忘去端量謝玄此刻的神色,企圖從謝玄的神色中揣度他的心思,分辨其中的微妙,也分辨南平在他的馬車?yán)锏降淄嘎读硕嗌佟?/p>
可主座上的人聞言只是朝此處望著,好似微微有些失神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南平說完話,這便回身去朝著主座的人屈了屈膝,垂著眸子的時候,忽閃閃的眼光在她臂上掠掃了一眼,“平兒告退了,只是一個人待著害怕,又不敢去旁的地方,今夜想同幾位將軍一起留在殿外,只求王父保全...........”
她說話總是娓娓動聽,不帶一點(diǎn)兒聒噪,言罷又趕緊補(bǔ)充了一句,“平兒知禮數(shù),不會逾矩的?!?/p>
不等主座的人說一個“行”還是“不行”,話音甫落,也就退出了大殿。
你瞧她身姿款款,步步生蓮,宮里金尊玉貴養(yǎng)出來的,看起來莫不是彬彬嫻雅,恭而有禮,到底不是她們外頭野生野長的能比。
從前偽裝得多好啊,整整一年過去了,一點(diǎn)兒馬腳都不曾露出。
不是這日她們姊妹聯(lián)手帶走了謝硯,還不知道要藏到什么時候。
殿門開了又闔,南平一走,殿內(nèi)侍奉的宮人婢子也都識趣地退下了,宮里侍奉的,最是得識臉色,大明臺正殿又顯得空曠寂冷了下來。
從駕臨晉陽,入了王宮,短短數(shù)日,大明臺內(nèi)外已不知有了多少變故。
改朝換代,歷史流轉(zhuǎn),有的變故湮滅,有的變故橫生,總有些變故來的猝不及防。
譬如此時,主座上的人打量著她。
世人說那人玉面修羅,銀發(fā)如旗。
如今那玉面修羅,銀發(fā)如旗的人就在面前,一雙長眉習(xí)慣性地蹙著,一雙鳳目睜著,墨色的瞳孔如洇透了松煙,似一口寒潭一般深不見底。
眼下,那深不見底的鳳目就在咫尺之內(nèi)注視著她。
內(nèi)里神色復(fù)雜,辨不明期間的絲絲情緒。
這樣的眸光使她頓時打起精神來,咬牙隱忍著砭骨之痛,強(qiáng)按住心頭的不安與猜疑,迎面望著那人。
就在那樣的眸光里,阿磐問他,“今日還順利嗎?累壞了吧?怕你勞神...........”
那人微微嘆了一聲,“阿磐,為我按一按吧。”
你瞧,他大抵是已經(jīng)犯了頭疾。
他愿意要她俺蹺,這是好事啊。
她來時怕的不就是他的不理不睬,怕他的猜忌,嫌惡,和責(zé)怪嗎?
只是她傷處疼極,恐被他瞧出蹊蹺來。
不管怎樣,只管應(yīng)下了,如往常一樣起身去了謝玄身后。
在往常,她習(xí)慣于跪坐那人身后按蹺,更易發(fā)力,也能更好地掌控自己的力道。
可裙袍才將將沾到腳踝,人也才將將跪坐下去,卻見那人伸出手來,垂下寬大的袍袖。
那人溫聲說話,“來,到我面前來,讓我好好看一看你?!?/p>
怎忍心拒絕他呢,只是到他面前,她的一舉一動,都將暴露于他的眸光之下了。
不容多想,已把柔荑交付于那人手中,那人修長皙白的手仍似玉一樣溫涼涼的,她勸慰著自己,“阿磐,不要多想,這是鳳玄啊,是阿硯和挽兒的父親吶,他不是外人,你也不該怯懼,不該把他當(dāng)作敵人一樣防備啊?!?/p>
因而也就由那人牽引著,繞到那人面前跪坐了下去。
那人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,流連片刻輕嘆一聲,“你的臉色很不好,可有什么事?”
阿磐笑,笑著望那人,裝作尋常模樣,“大約是有些累了,明日也就好了?!?/p>
繼而抬起一雙手來,如往常一樣為那人按起了額頭。
傷處可真是絲絲作疼啊,何況面前的人身量那么高,需她高高地抬起雙臂來,因而也就愈發(fā)地疼。
初時,她還能咬牙堅持,還能好好地聽那人說話。
他說,“要大婚了,近來,總想起從前的事?!?/p>
阿磐順著他的話問,“想起什么事呢?”
青銅案旁燃著的燭火在那人眼里映出似星子一樣的亮,那人就在這暖黃的燭光里溫和地笑,“想起最初的你。”
最初相見,是在懷王三年的那個冬天。
那人問她,“你可知我第一次見你的模樣?”阿磐搖搖頭,在嘶嘶作疼中溫柔地笑,“你告訴我,我就知道了?!?/p>
那人面上都是溫柔,“滿頭的雪,一張小臉凍得煞白,偏生鼻尖通紅,孤真想瞧一瞧,那布帛下究竟有一雙什么樣的眼睛,怕極了,卻一句話也不肯求?!?/p>
好一會兒又繼續(xù)說道,“似一塊碎玉?!?/p>
他長長一嘆,“可惜回營,你已不在了?!?/p>
一句話聽得人心碎神傷。
無人時候,她也時常會想,若那個大雪盈尺的第三日她好好地留在那座中軍大帳,又怎么會在魏人刀下上了蕭延年的馬車呢?
也就不會一步步被推著往前走,到了今日,到底是被推到了這兩難的境地了。
這世間的人與事那么多,卻似一張交織一處的網(wǎng),處處連接,也處處都是機(jī)緣巧合。
她心里有兩個人爭執(zhí)不休,相持不下。一人冷笑著譏諷,“你背棄了他,怎么還敢進(jìn)這座大殿,還有臉來他面前?”
另一人極力地辯白,“胡說!我從來不曾背棄他!”
一人無情地揭露,呵斥,把另一人踢進(jìn)了深潭,“放走了蕭延年,還不算背棄嗎!”
另一人便就溺在那口深潭中掙扎,掙扎著,卻再什么好辯駁的。
她想好好地,鄭重地告訴謝玄,告訴他,“如今,我在你身邊了。以后,也都在你身邊了?!?/p>
她還沒有開口,那人卻兀然嘆了一聲,“有件事,壓在我心里很久了。”
她的左手微微戰(zhàn)栗,還不知能撐多久,只溫聲回那人的話,“你說,我都聽著呢?!?/p>
那人微微頷首,頓了片刻,到底是提起了一樁不能提起的禁忌來,“云姜進(jìn)帳那夜,我醉了酒,醉得人事不知。都說她在帳中侍奉一夜,也才有了阿密?!?/p>
他提起了這夜來,也提起了謝密的身世。
云姜曾仗著這一夜在東壁張揚(yáng)跋扈,她也與謝玄有過無數(shù)次推心置腹的時刻,卻從不見謝玄提起。
他壓在心里,從未細(xì)說,定然被折磨許久了。
他的聲音低低的,“有人說,你知道?!?/p>
阿磐心里咯噔一聲,下意識地咽了口水,人便頓在了那里。
什么也都明白了,適才在廊下,謝允特意提醒她南平曾上了謝玄的王青蓋車。
從宗廟到宮門,再到大明臺,不過是半個時辰的腳程,然這半個時辰足夠南平告發(fā)一切了。
那人握住她頓住的雙臂,握得她的傷口生疼,“因此我想問你?!?/p>
他說話的時候,一雙眸子總是凝矚不轉(zhuǎn),認(rèn)真地瞧她。
這樣的目光使她無處遁形,也就無從藏匿。
阿磐硬著頭皮,“可那夜我并不在場,怎會知道營里的事呢?”
那人堅持著,不使她有絲毫逃避的機(jī)會,“你說,我愿信你?!?/p>
阿磐懵然問道,“說什么呢?”
那人垂眸窺視著她的眸子,“阿密的身世。”
他竟如此直白地問了出來。
阿磐
“阿硯本該今日與我一同與諸王宴飲,可惜走了。”
我打算把謝密送去封地,
可從前他說,這孩子與他不像,眉眼,性情,沒有一點(diǎn)兒像的。
“他還這么小,還不到兩歲呢?!?/p>
不管謝密是誰的孩子,稚子到底是無辜,大人之間的恩怨,說到底和孩子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,孩子來這個世上的時候到底不是自己能選擇的。
阿磐把謝密抱在懷里,“去封地,他會死的?!?/p>
“誰會殺他呢?”
“晉王的孩子流落在外,必被有心人挾持,或求重利,或威脅晉王停戰(zhàn),割地?!?/p>
“那你說,怎么好呢?”
“我早把姐姐的孩子當(dāng)成了自己的。”
“你姐姐是那樣的人,你不恨她嗎?”
“人非圣賢,誰又沒有犯錯的時候呢?”
“這孩子可憐,我........我想留在身邊,好好教養(yǎng).........就像從前云家養(yǎng)我一樣..........”
這時候有人進(jìn)殿稟道,“主君,魏太后,沒了?!?/p>
那人笑了一聲,自顧自地斟了一盞酒,“這就死了?”
“死了。”
”魏氏罪人,原該養(yǎng)好傷為我父輩守陵,發(fā)覆面,口塞糠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