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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79章 番外一 叔嫂:賜酒

O#:他的聲腔使我頭皮發(fā)麻。

我在軍中十余年,在他身邊三年,在北地十六年,這四十余年從來沒有過頭皮發(fā)麻的時(shí)候。

除了襁褓藏身水缸,如果那時(shí)候也會頭皮發(fā)麻。

是,若不敢,何故帶兵來。

為何!

臘月的天有多冷,晉陽在北地偏南,雖遠(yuǎn)不及北地荒寒,仍然天凝地閉,雪虐風(fēng)饕。

就是在這么冷的天里,我竟在王兄的呵斥中,生了一層薄薄的汗。

我不該忘記王兄有強(qiáng)大的特務(wù)網(wǎng)。

元年六月,王兄才南面稱尊幾日,人猶在晉陽足不出城,朝夕之間就端了燕國薊城,就叫薊城朝堂顛覆,天崩地坼。

不該趁他“駕崩”,就蠢蠢欲動,以為晉國也要改朝換代。

侄子們雖小,但侄子仍是大宗,是君。

我雖為叔父,但叔父仍是小宗,是臣。

他是天底下最厲害的棋手,動輒攪弄風(fēng)云,即便果真病重,也必定要先一步布好晉國這盤大棋,給她,還有她的孩子們鋪好所有的路。

我在他身邊三年,眼睜睜看著他如何把諸國政客玩弄于股掌之中,怎么臨到自己,就行險(xiǎn)僥幸,忘得一干二凈。

他的手重重地拍著厚重的棺槨,把棺槨拍出沉悶的聲響。

沉悶,然駭人的心神。

目光陰冷,等著我回話。

答案是部將早就為我尋好的,看起來名正言順,入情入理,“臣弟怕晉陽出事,冒死帶兵,拱衛(wèi)王畿。”

他扼著我的下頜,迫我抬起頭來。

我們堂兄弟原有四五分像,我雖小他兩歲,然在北地這么多年,飽經(jīng)日炙風(fēng)吹,看起來比他還要年長上幾歲。

他還是那么年輕,年輕卻面色發(fā)白。

然他的力道多大,大到絕不是將死之人。

他扼得我下頜將碎。

那雙鳳目是旁人不敢正視的,威烈,霸道,凌厲,殺氣凜凜。

這樣的一雙鳳目此刻審視著我,此刻,我亦不敢正視。

歲暮天寒,我在他掌心之下兀然打了一個(gè)冷戰(zhàn)。

若說,我從大明臺前殿出來,也許還有因了她去而復(fù)返的可能。

那么,見過了王兄,這樣的可能就再也沒有了。

晉昭王謝玄,是我一輩子也不能反叛的人。

不能。

也不敢。

手一松,他到底放開了我,放開我,卻吩咐一旁的謝硯,“太子,為安北侯賜酒?!?/p>

他不再叫“伯輔”了,開始稱我的封號。

不提字,便是不再把我看作手足。

便是不論手足,只論君臣了。

臣子造反,罪該萬死。

王兄要?dú)⑽摇?/p>

要太子賜我毒酒。

我只要向城外的兵馬發(fā)出信號,他們即刻就會殺進(jìn)宮門,殺進(jìn)大明臺。

也許我在他們殺進(jìn)宮前就會死,但也必在死前,將這晉陽的宮城鬧得天翻地覆,血流成河。

可我沒有。

我心中悵然一嘆,闔上雙目,等這一杯毒酒。

我來了,她看見了,她的手曾溫柔地?fù)徇^了我的臉頰,她知道我在北地受苦,也心疼我受過的苦。

我沒有什么抱憾,知自己已是必死。

沒什么可惶恐的,也沒什么可嘆惋的。

我這一生,與北地一樣苦寒的一生,可以畫上最后的句號了。

我不想再回雁門成日看見魯陽,也不想每日再跑去山頂看那些女人種樹。

那里只有短暫的春光,連夏天都那么涼,我看夠了那里終年不變的雪山,白茫茫的一片,白得人心灰氣喪。

我聽見我的侄子往觴中斟酒,在酒斷流之前,我還在后殿中活著。

我閉目感受進(jìn)殿的大雪,感受風(fēng)里翻飛的白練,感受百步之遠(yuǎn)她的氣息。

此刻,她又在想什么呢?

可還披著火狐大氅,還坐在爐邊,與我一同感受這昭王十七年臘月的雪瀑呢?

她可知道適才那一見,即是永久的告別了么。

后世如何蓋棺定論,自有后世去評說,我謝伯輔這一生,到底不算白活。

北地的兵馬還在風(fēng)雪里等我,臨了在晉陽撲騰一遭,鬧得驚心動魄,聲勢浩大。

若在往后余生,她偶爾也會想起我來,想起十七年的闖宮,想起那發(fā)了黑的鳳釵,想起我每年都會送來的狐裘大氅,這樣的時(shí)刻不需太多,偶爾,足矣。

我在催命一般的斟酒聲中,已經(jīng)平靜如止水。

不再會了,明德。

不再會了,雁門。

不再會了,晉國荒寒的北地。

我在這酒聲之中聽王兄問,“孤今日傳位太子,你可愿跪拜新君?!?/p>

新君是她的長子,是我的侄子,我已死罪難逃,豈會不愿。

我沒有睜眼,定定地回話,等待君王發(fā)落,“臣,不敢有二心?!?/p>

這殿內(nèi)忽而一靜,是酒聲停了下來。

聽見王兄說話,“太子就在這里,你,叩首吧?!?/p>

他的聲音低沉冰冷,不念一點(diǎn)兒過往的情意,這樣的聲腔,他向來只面對政敵和異族。

藏身白練后的甲士還在極近的位置,我從軍多年,在修羅場也摸滾打爬多年,我熟知被人凝視、逼近、圍捕的感覺。

我睜眼望新君,新君幼時(shí)曾光著屁股追著我跑,我曾扣著他的小胳膊,將他高高地舉起,教他舞劍,張弓,帶他騎馬,射箭,他從前那么小,我一抬手,輕易就能把他提溜起來。

這孩子如今竟這么高,與他的父親好似一個(gè)模子雕刻。

他立在那里,一手持著酒樽,一手捏著酒盞,居高臨下地望我。

那毒酒正是為我所備。

他與他父親長著一樣的鳳目,他父親看人,慣是居高臨下,他也一樣,與他父親的神態(tài)都那么相仿。

只是這雙年輕的鳳目之中,比他父親多了一份仁慈。

一半霸主,一半仁君。

一半承襲父親,一半來自母親。

法儒二家原也能在一人身上融合得完美無缺。

晉國要稱霸北方,一統(tǒng)天下,君王就得是霸主。

要治國安邦,建承平盛世,君王就得仁政愛民。

他立在王兄身邊,他的冕珠也在面前輕晃,他垂眸睨我,不發(fā)一言。

罷。

罷。

罷。

我跪伏在地,朝新君一拜。

額未及地,被那雙年輕的手?jǐn)v了起來。

新君問我,“叔父曾說要為孤守疆土,可還算數(shù)?”

是,我想起來,多年前,好似在昭王元年,兄長平魏侯大婚,我駕車送她們母子回宮城。

那時(shí)候小小的新君曾爬上我的膝頭,問我,“阿嬤說,叔父將來要為阿硯守疆土,叔父,是不是這樣?”

“是這樣?!?/p>

“為什么呢?叔父已經(jīng)那么大,阿硯卻還這么小,叔父怎會愿意?”

“因?yàn)榫蔷际浅?。?/p>

那時(shí)便懂得的道理,才過了十六年,怎么就忘了,就不懂了。

可這十六年對我來說,原本是那么地漫長。

沒有一日不苦,不煎熬。

我笑了一聲,已是將死之人,何必還問這樣的話。

他愿問,我便回,“算數(shù)?!?/p>

我的侄子,遞過了酒來。

沒什么好猶疑的,謝伯輔敢作敢當(dāng),再辣的酒,再烈的毒,沒有我不敢喝下的。

我接過毒酒,一飲而盡。

是北地的老黃酒。

又辣,又烈。

每年暮春來王城述職,我都要送來滿滿的一馬車。

可這里面沒有毒。

我喝了十六年的酒,有沒有毒我一飲便知。

我心中愕然,問他,“王兄不殺我?”

可我王兄,他說,“問新君吧。”

問新君?

我問不出這樣的話來。

我不會問小輩,你還殺不殺我。

我最鄙夷的就是那些貪生怕死之輩。

何必費(fèi)事。

謝伯輔敢反,也就敢領(lǐng)死,死也要做大丈夫。

抹去嘴邊的酒漬,我把角觴放案上,解了大氅,卸了腰間的刀,我愿引頸就戮,“來吧?!?/p>

雙臂張開,寬大的袍袖在灌進(jìn)殿的風(fēng)雪里決絕地鼓蕩。

可新君仍舊立在那里,他擺了擺手,那些藏身白練后的幢幢人影,便就無聲無息地退下了。

他說,“我不殺叔父?!?/p>

我睜眸望他。

我的侄子。

他才十八。

才到了弱冠的年紀(jì),就已有了君王氣象。

我在那一刻才意識到,她幫了我。若不是那一下輕撫,化開了我心頭的執(zhí)念,我進(jìn)后殿的那一刻,大抵就已經(jīng)倒下了。

不是毒酒,是萬劍穿心。

他說,“叔父為國守門,十六年來,起長城,修亭障,安頓百姓,藩屏?xí)x室,勞苦功高,我心中感念,因而不殺?!?/p>

王兄就在一旁,他把立威施恩的機(jī)會給了他的兒子。

謝硯,他必是個(gè)霸主,也必是個(gè)仁君。

好啊,這天下要定,就要有一個(gè)既是霸主,又是仁君的人啊。

我怔怔地問他,“王兄健在,為何要傳位太子呢?”

王兄沒有答話。

罷。

罷。

罷。

他的聲音溫和了下來,那流玉一樣的手復(fù)又搭上了我的肩頭,他開始叫起了我的字,“伯輔,帶你的兵馬回雁門?!?/p>

這聲“伯輔”,使我心中難過。

王兄還認(rèn)我,還認(rèn)我這個(gè)兄弟。

我抬頭望他,在晃動的冕珠縫隙中,看見他的眸底霧氣翻滾??伤麤_著我笑。

我不知何故,我自小家亡國破,沒有父母親,少年便早早地進(jìn)了大營,生出了一副鐵石心腸,從來沒有什么事能使我哭??山袢?,在王兄的掌心之下,一旁就是晉國的新君,我跪在他們父子跟前,眼眶一濕,驀地就滾出了眼淚。

我不該忘記自己的使命,我生來就要輔佐王兄匡復(fù)晉國,要為他拱衛(wèi)王畿,經(jīng)略邊疆。

伯輔,伯輔,你怎能忘記自己的使命。

怎能忘。

我心中愧怍,不知該說什么,“王兄...........”

他長長地嘆了一聲,望著我笑,似與我告別,“去吧,無詔,不得回王城。”

是。

再無臉回王城了。

我拜別了他們父子,起身往外去。

只是臨出殿門,忽而聽見一聲異樣的響動。

白玉打造的毓珠霍然相碰,似還有絲帛倉促相撞的聲響。

我天生軍人,有驚人的聽覺。

聞之猛然回身去望,十二月的大雪嘩然灌進(jìn)后殿,風(fēng)叫囂著把白練吹得翻滾。

重重的白練之后,王兄還在軟榻坐著,是新君彎腰撿起來了什么東西。

也許是我眼花,也許是天地肅殺,一殿的白練和棺槨總是泛著詭異的模樣。

而王兄在這其中,總是有些……….

似有什么不同,卻又仿佛與素日沒什么兩樣。

還在暗自忖度,小黃門催道,“安北侯,請吧?!?/p>

走吧。

十七年臘月大雪如瀑,朔風(fēng)如刀割臉,我?guī)еR回北地。

走的那日,她和新君于晉陽城門送我。

她未著斬缞,穿著奪目的王后大帛,黑沉沉的青磚壘起了矗立千百年的城樓,她就立在那高高的城樓里,在滿天的大雪里攫住了我的心神。我胯下的馬在城門外打著轉(zhuǎn)兒,蹄下白雪盈尺,濺起了一地的雪泥。

晉陽十二道城門緊緊關(guān)閉,黑龍旗在風(fēng)雪里獵獵飄蕩,城樓上下披堅(jiān)執(zhí)銳,守城的甲士把晉陽城圍得固若金湯。

聽說,幾國趕來分羹的兵馬聞聲半路折返,再不敢朝燕國邊關(guān)來。

這一年,昭王十七年,晉襄王謝硯即位。

雁門院中的板栗樹,一年年地發(fā)芽,結(jié)果,才落了葉子,又覆上小半年的積雪。

周而復(fù)始,沒有盡頭。

真真假假,虛虛實(shí)實(shí)。

終其一生,我也不知王兄到底活著,還是死了。

午夜夢回,總是想起王兄凝視我的神色,也想起他末了眼里的淚水。

這樣的神色、淚水與她一樣使我難眠。

襄王在位五十年,晉國仍無一人敢反,敢叛,天下亦無一國敢起兵攻伐。

我慣用的刀就在雁門侯府的正堂里懸著,可我。

可我。

再不曾持刀進(jìn)王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