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實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,祝余已經(jīng)做好了陸卿有可能會顧左右而言他的心理準(zhǔn)備。
這段時間以來,她感覺得到,陸卿對她總體來說還是信任的,并沒有什么處處設(shè)防的舉動。
但是若是說全然的不加隱瞞,卻也不是。
每每談及的內(nèi)容涉及到他過去的許多事情,涉及到他所謀劃的核心關(guān)鍵,他就會忽然言辭曖昧起來,迅速將祝余的注意力轉(zhuǎn)移到別處去,從而順利終止話題。
所以這一次,陸卿如果忽然一反常態(tài)與自己調(diào)笑起來,祝余也不會感到驚訝。
不過她這回還真猜錯了,陸卿看起來表情沒有半分戲謔,表情看起來十分嚴(yán)肅。
“圣上想要遏制的,從來都不止朔國?!彼麑ψS鄵u搖頭,手指似乎無意地在那桌上的輿圖上描畫著,“有一年歲首,圣上于宮中設(shè)宴,款待群臣,估計是心里大悅,不免多飲了幾杯,酒意迷離之時,曾說過一番話。
他說,如若是四周群狼環(huán)伺,最忌輕舉妄動,否則可能顧此失彼,腹背受敵。
若想要高枕無憂,最好的法子就是讓這些狼老老實實呆在自己的地盤里,既餓不死又吃不飽。
只要總保持著一種半饑不飽的狀態(tài),慢慢的,這些狼就會因為瘦弱而無力撕咬,久而久之,便沒了野獸的兇猛,爪也鈍了,牙也掉了,為了一口肉便會搖尾乞憐,慢慢的也就變成了狗了?!?/p>
祝余神色凜然。
在來到這里之前,朔國是個什么樣子,她并不清楚。
可是來到這里之后,她看到的朔國絕對不像是錦帝口中環(huán)伺四周的“狼”。
且不說祝成并沒有任何開疆拓土的野心,就單說朔國百姓,半數(shù)都從事著冶煉和鍛造的活計,以此為生,余下的努力開墾著有限的土地,努力維持著微薄的收成。
所有人想的不過是多種出幾石糧食,能吃飽肚子,再賣掉一點,換了錢買點肉食。
又或者多采礦石,多打些兵刃鐵器,賣了換錢,買米買面,填飽肚子。
至于更大的野心,就像陸卿說的那樣,在這種“半饑不飽”的狀態(tài)下,是斷然生不出的。
“你并不贊同這個做法,對么?”祝余看著陸卿,雖然說語氣是在詢問,但卻又帶著一種篤定。
如果他是贊同錦帝那種做法的人,這會兒也不會冒著違抗圣命的風(fēng)險,鼓動白齊宏開鑿黑石山,修水渠,將水引入朔國境內(nèi)了。
“白天的時候,白齊宏說他之所以憂心忡忡,想要盡快將修渠的事情做好,怕的就是因為內(nèi)澇引發(fā)饑荒,流離失所的饑民是引發(fā)禍亂的根源?!标懬漭p輕嘆了一口氣,“這件事上,我與他所見略同。
當(dāng)一方百姓衣食無憂,安居樂業(yè),藩王若為了一己之私,滿足自己的野心,號召封地百姓與自己一同起兵,奪取天下,肯響應(yīng)者寥寥無幾,即便加以威逼利誘,也會因心思各異而如同一盤散沙。
若這一方百姓吃不飽,穿不暖,日子一天不如一天,苦不堪言,眼看著就快要活不下去了,此時誰要是揭竿而起,只怕其余人也會一呼百應(yīng),眾志成城,難以擊潰?!?/p>
他的手指在輿圖上繞了一圈,又重新回到方才指著的那個錦朔交接的點上:“我與陸朝向來都不贊同圣上的‘馴狼之道’,認(rèn)為此乃下策,不可為。
身為天下共主,自當(dāng)讓天下百姓都過上太平日子,衣食無憂,屆時若有人為自己的野心便想要挑起戰(zhàn)火,正所謂得道者多助,失道者寡助,勝敗不難分辨。
反之,為防止藩王有異心,就讓一方百姓都跟著缺衣少食,短時間內(nèi)的確能夠削弱藩國的戰(zhàn)力,同時卻也猶如在自己的頭頂懸上了一把劍,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掉落下來,弊大于利。
現(xiàn)在朝中不止一股勢力蠢蠢欲動,之前的諸多事端無非都是暗中試探,那這懸在圣上頭頂上的劍,恐怕就會有人想要去撥動幾下。
今時今日,那劍還沒有落下來,但我卻必須有所考量,防患于未然?!?/p>
“白齊宏興修大渠的計劃,將水源豐沛州縣的水源引入少雨干旱的地方,旱時救急,澇時排水,是能夠造福大錦百姓大好事,功在當(dāng)代,利在千秋。”祝余聽到這里,就已經(jīng)明白了陸卿的意圖,“你順?biāo)浦?,幫他解決了這大渠最終的排水去處,剛好也幫朔國解決了一直以來受天時所限的缺水問題。
你是希望借著這件事,讓我父親與你結(jié)盟,未來若有什么變數(shù),確保朔國是站在你和陸朝這一方的?”
“這的確是我所希望的?!标懬鋺B(tài)度坦蕩,承認(rèn)得大大方方,“但是否能夠達(dá)成,恐怕還需要仰仗夫人的幫助?!?/p>
祝余笑了笑,笑容里略帶幾分無奈,但依舊點了點頭:“好,我盡力而為,至于是不是能夠不負(fù)所托……就盡人事,聽天命吧!”
嚴(yán)道心這功夫已經(jīng)把自己的箱籠仔仔細(xì)細(xì)整理好,也支著耳朵聽過了陸卿對祝余的坦誠相告,等他們兩個聊得差不多了,才站起身來,伸了個懶腰,起身踱到桌旁。
“我是正兒八經(jīng)的修道之人,夜里不便與女子宿在一間屋子里,我去廂房湊合一夜?!彼贿呎f著,一邊把一個瓷瓶放在桌上,指了指陸卿,對祝余說,“這廝身上的傷雖說好得七七八八,但是這幾日一直穿著潮濕的衣服淋著雨,只怕傷處會生出瘡癤,萬一火毒熾盛,走散入營,內(nèi)攻臟腑,導(dǎo)致疔瘡走黃,搞不好可就前功盡棄,一命嗚呼了。
你幫他把這藥膏敷在劍傷處,用干布條包好,這樣明日趕路的時候就不用擔(dān)心了。”
說罷便打了個呵欠,晃晃悠悠走了出去。
到了門外,他又在符箓耳邊說了什么,符箓便轉(zhuǎn)身過來把門從外面給關(guān)了起來。
“大人,外頭有我們守著。”他的聲音從門外甕聲甕氣地傳進(jìn)來,“明日要早起趕路,今晚你們早點歇了吧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