進入臘月了,大樹村沒有一點過年的氣氛。
不遠處村子里傳來哭哭啼啼的聲音。
王秀拉著武元旭去看,只見方大娘死死地抱著門檻,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道:“我哪也不去,那流寇來,有本事就殺死我好了。”
她的大兒子在一旁勸道:“娘,咱們又不是不回來,這村里的房子、土地,哪一樣能丟下,哪一樣也不能啊?!?/p>
方大娘依舊不為所動:“我好好的一個家,為什么要怕他們?”
“這群殺千刀的,他們是沒有家嗎?為什么要做流寇?”
“這還是太平盛世啊,要是打起仗來,那還得了?”
“四十年前,兵荒馬亂,到處都是尸體。我和你爹好不容易到這里安頓下來,他一天福都沒享就被路過的逃兵殺了。”
“我?guī)е銈冃值苋齻€,開荒度日,好不容易才把日子過起來。”
“眼看一年比一年好了,我說什么都不會走的?!?/p>
方老大嘆氣,一臉灰敗。
他的媳婦,兒子,一 大家人都在輪流勸。
方大娘搖著頭,怎么也不肯走。
她咬著牙,放著狠話道:“就算天下大亂,我被砍死在這里,我也不會走的。”
“這是我的房子,我的地,我一輩子的心血。”
“誰也別想逼我離開?!?/p>
方家人沒轍了,陸續(xù)離開。
王秀也拉著武元旭走了。
她問武元旭道:“幾十年前天下大亂,連京城都是煉獄,尸痕遍野,你聽說過這件事嗎?”
武元旭點了點頭道:“聽人說起過一些?!?/p>
“比如現(xiàn)在鎮(zhèn)南王的父親,他當時只是杭州總兵,手底下大約有三千兵馬。因為天下大亂,同窗有個叫盧元青的做了敬王爺?shù)闹\士,向敬王爺舉薦了他?!?/p>
“敬王爺破例給了他三萬兵馬,讓他一路從杭州帶兵打到金陵,接連收復失地,連勝十九場,威名赫赫。”
“手里的兵馬也從原來的三萬,收編到了十萬?!?/p>
“皇上登基初期,邊陲小國屢屢犯境,他主動請纓前往鎮(zhèn)壓。”
“后來就被封為異姓王,常駐云南?!?/p>
王秀道:“這些見過尸骸遍野的將軍們,是不是比尋常人更懂得珍愛太平?”
“他們不會造反吧?”
“就像經(jīng)歷過那些事情的方大娘,心口好像總有一道傷,怎么也抹除不掉?!?/p>
“每次她說起,都會落淚?!?/p>
“那時她拖著三個孩子,丈夫卻在瞬間身首異處,他甚至于連茅屋都來不及建好……”
“總之,太慘了?!?/p>
武元旭陷入了沉默。
當年的十九連勝的人是他的祖父,可這功績讓他的父親狂妄不已。
總也以為自己也是威猛無雙,無人可擋。
可事實真的是這樣嗎?
當年平定京城的敬王爺,最多時統(tǒng)領(lǐng)百萬兵馬,真正做到天下兵馬大元帥的位置。
眾將誰不拜服?
卻不見他老人家提一句當年之勇,反而默默做了這么多年的皇叔,極盡輔政之責。
真正的能者,從來都是以大局為重。
他父王一意孤行,是要吃大虧的。
武元旭嘆了一聲,拍著阿秀的肩膀道:“我們回家吧?!?/p>
外面的世界紛紛擾擾,他真的已經(jīng)不想再管了。
王秀笑著道:“好,我們回家?!?/p>
夫妻二人回去,王秀進廚房給他做好吃的。
臘肉炒冬筍、芹菜湯、剛蒸好的白面饅頭。
武元旭驚訝道:“還沒有過年呢,吃這么好?”
王秀道:“流寇都進村了,不吃留著便宜他們啊?!?/p>
“快吃吧,這段時間燒炭,你人都瘦了?!?/p>
就在這時,方大娘來了。
她端著一碗稀粥,在院外喊道:“阿秀,我知道你們沒走?!?/p>
“我煮了粥,你們夫妻倆分著吃吧。”
王秀打開院門請她進來:“方大娘,我們正在吃飯呢,一起吧?!?/p>
方大娘杵著拐棍,搖了搖頭:“不了,我還要回去看家呢。”
武元旭扶著她:“阿秀蒸了饅頭,很香的,您老吃點再走?!?/p>
方大娘還要推辭,被王秀攙扶著著,進了院子。
四四方方的小桌上擺滿了吃食。
方大娘看了一眼,嗔怪道:“你們兩個不知油鹽貴的小鬼頭哦,怎么吃這么好?”
“過冬要留糧,來年才不慌啊?!?/p>
“你們吃吧,我不吃,我喝粥就行?!?/p>
王秀拿饅頭塞進她的手里,拉著她老人家坐了下來。
武元旭拿走她的拐杖,又塞了筷子。
方大娘的眼眶一紅,眼淚接連掉落:“吃吧,吃吧……”
“與其便宜那群喪天良的,不如現(xiàn)在就吃個夠?!?/p>
王秀笑著道:“真是呢,我們也是這樣想的?!?/p>
方大娘嘗了一口饅頭,遲遲沒舍得下筷子。
武元旭見狀,給她夾了臘肉。
方大娘頓了頓說道:“你們這些孩子趕上好年頭了。也就幾個流寇而已,鬧不出什么大事來?!?/p>
“想當年我們啊,那是饑一頓飽一頓,啃著草根樹皮過來的。”
“我原先的家鄉(xiāng)在通州,草寇自立為王,殺進城里搶糧, 見人就殺?!?/p>
“老百姓們被迫逃難,不肯走的,家沒保下,人都沒了?!?/p>
“我們一開始不信,皇上大赦天下,恩準回原籍落戶,我就回去過一次。”
“地是人家的了,挖了點土豆都不許帶走,險些打了官司?!?/p>
“房子也被占了,他們也是外地逃難來的,新的官府給他們落了戶,他們就是光明正大的主人。你就算能證明是原籍,也只能重新量地,沒有房子了?!?/p>
“祖祖輩輩積攢那點產(chǎn)業(yè),一夕之間,化為塵土。”
“留下的人死了,沒留下的回不去……”
方大娘說到這里,苦笑著,擦了擦眼淚。
“所以大家怕流寇,我不怕。我死也要死在自己屋里,這輩子……再有戰(zhàn)火,我也不會顛沛流離了?!?/p>
“以前我不懂,為什么大家都要逃難,總有些老人固執(zhí)要留下?!?/p>
“現(xiàn)在我懂了,總要有人留下來守著,死也要守著,那是一家人一輩子的心血,丟不得。”
武元旭和王秀對視著,也不知道要說些什么?
就這么聽著,直到她老人家吃飽了,心滿意足地走了,他們才并肩看遠方的夕陽,靜靜地思索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