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今天之前,阮秀從沒見過這么生氣的老爹。
在看見老爹那副面孔之后,三萬多里的堅定信念,直接告破,少女選擇了妥協(xié)。
江湖有什么好的,就算再好,也比不上養(yǎng)大自已的老爹啊。
而同樣的,阮邛也從沒見過這么傷心的閨女。
時光倒轉(zhuǎn),那時候的鐵匠鋪子,還有一個青衫少年的時候,那天深夜,女兒說的那些話,就已經(jīng)足夠傷心。
而今日,更加傷心。
清官難斷家務(wù)事,莫過于此。
一旁的魏晉瞧出了個大概,心里頭不免有些不是滋味,只好與阮師告辭一聲,御劍離開。
少女抱著老爹一條胳膊,咧嘴笑道:“咋了這是,老爹,帶我回家啊?!?/p>
“我這幾天怕被你發(fā)現(xiàn),一直都沒停下來過,可累死我了?!?/p>
阮秀笑意盈盈,毫無破綻,阮邛只感覺,心頭更加不是滋味。
“爹,你快把你的風(fēng)雷雙劍召出來,你一把我一把,咱們回家?!?/p>
“我跟你講,我不僅累,我還兩天沒怎么吃東西了,肚子里的米粒,湊不出十根指頭?!?/p>
“我走的那天夜里,帶的干糧不多,以為自已能撐個十天半月,結(jié)果第二天就被我禍害完了?!?/p>
阮邛沒有說話,帶著閨女御風(fēng)落地之后,從咫尺物中取出一包早就買好的糕點,后者頓時兩眼冒光,餓死鬼投胎一般,一個勁往嘴里硬塞。
漢子遞過去一壺水,輕聲道:“慢點,又沒人跟你搶?!?/p>
阮秀盤坐在地,就像當(dāng)初在青牛背石崖一樣,胡吃海喝。
老父了解女兒,除了糕點之外,還取出一大堆吃食,都是在半道上購買。
漢子坐在一側(cè)峭壁,望著朝霞,取出一壺酒,小口慢酌,不言不語。
阮秀自顧自吃著,時不時扭頭看一眼身后,待真正填飽了五臟廟,小腹處已經(jīng)有些溜圓。
少女沒有半點形象的打了個飽嗝,回過頭來,卻又突然愣住。
峭壁上的那個男人,背對于她,雙鬢之間,多了不少銀白。
漢子并攏雙指,默念一句兵家劍訣后,飛劍現(xiàn)世,竟是從天外而來,一瞬落地,穩(wěn)穩(wěn)懸停在阮秀身前。
風(fēng)雪廟兵家圣人阮邛,十一境劍修,溫養(yǎng)有兩把本命飛劍,風(fēng)雷合并,殺力極大。
而最為特殊的是,阮邛的兩把飛劍,并不待在竅穴內(nèi),反而是游蕩在外界天地,日夜汲取風(fēng)雷之力。
阮秀伸出手掌,輕輕撫摸其中一把,飛劍盤旋的劍氣頓時內(nèi)斂。
少女癡癡望著,半咬著嘴唇。
旁人只知阮邛有風(fēng)雷雙劍,但阮秀可是知道,這其中一把,來自于娘親。
她在很小的時候,風(fēng)雪廟所在的水符王朝,江湖之上,也有風(fēng)雷雙劍的傳聞,卻不是形容真正的長劍,而是一對神仙眷侶。
更多的,她就不知道了,老爹也是閉口不談。
娘親走后,只留下了一把本命飛劍。
峭壁之上,漢子眉頭時而緊皺,時而松開,像是天人交戰(zhàn)。
最后貌似是想通了許多,阮邛開口道:“秀秀,去吧。”
“這么多年來,你爹我,確實把你管的太嚴(yán)了?!?/p>
“如今你也不是小姑娘了,想要出門走走,那就走走好了?!?/p>
“去劍氣長城,路途遙遠(yuǎn),切記為父從小教你的本事。
這兩把飛劍,老爹溫養(yǎng)多年,不為別的,一直給你留著?!?/p>
話到此處,男人攤開手掌,掌心之中懸浮一座袖珍劍爐,“這座劍爐……”
阮邛笑了笑,“這劍爐,倒不是給你的,你到了劍氣長城之后,如果那小子沒死,就替我交給他。”
“那混賬玩意兒……不是一直想在他家鄉(xiāng)那邊,開個鐵匠鋪嗎?”
“這狗日的玩意,還取了個‘狗日的劍爐’,這等名字,配他是沒關(guān)系,但老子的劍爐,可不能壞了名聲?!?/p>
男人扭過頭,笑的格外爽朗。
“你見了他之后,就跟他說,這座劍爐,就叫風(fēng)雪劍爐,要是敢不用這個名字,他年相見,老子就打斷他的腿?!?/p>
“煉化之后,劍爐里頭有一本關(guān)于鑄劍的書籍,是我早之前親自撰寫,那小子腦瓜子靈光,應(yīng)該能學(xué)會。”
漢子又撇過頭去,嗓音低沉道:“肯定能學(xué)會,我這個當(dāng)師父的,就指望他給我這一脈發(fā)揚光大了?!?/p>
阮秀忽然小聲提醒道:“他不是你弟子?!?/p>
阮邛頓時破口大罵,“學(xué)我本事,就是我的弟子,下回見面,狗日的小子要是不喊我一句師父……”
“呵呵,老子就把他褲子扒了,倒吊在廊橋下。”
“年輕力壯的,陽氣多,能鎮(zhèn)壓水鬼?!?/p>
少女捧腹大笑。
這樣的一個老爹,最討人喜了。
平日里那個古板模樣,一點一點一點,都不好。
阮秀想了想,起身走到老爹身后,雙手給他按起了肩膀,真誠道:“爹,我可以不去的?!?/p>
阮邛沒有回頭,輕笑道:“話都到這個份上了,你還要騙你爹?”
少女雙手搭在男人腦袋上,將其強行掰向自已,一本正經(jīng)道:“爹,我說真的?!?/p>
這回的一臉真誠,是真真正正的一臉真誠。
阮邛忽然問道:“秀秀,既然如此,你跟爹說說,你到底喜不喜歡那小子?”
少女不做考慮,搖了搖頭。
但是又點了點頭,“爹,哪有那么膚淺啊,喜歡兩字,難道就只有男女之間的那種情愛?”
“我還喜歡老爹呢,還喜歡咱們風(fēng)雪廟神仙臺的那位劉老祖呢,他在世的時候,我經(jīng)常跑去那邊。
每次回家,劉爺爺都硬塞給我一大把神仙錢,好的不得了?!?/p>
提起這個過世的老人,阮邛都不免露出一絲緬懷。
少女繼續(xù)給老爹按著雙肩,笑道:“寧哥兒是算計過我,但我不止一次看過他的心境,他對我的好,也是真真切切的。”
“我只有他這么一個朋友了,所以我想去劍氣長城,去他說過的那些地方,能見到他,很好,見不到,也沒關(guān)系?!?/p>
“不過,老爹在我心里頭的分量,更高,不去就不去,算不得什么大事。”
阮邛咂巴了幾下嘴,開口道:“去,要去?!?/p>
“不管你對那小子是什么意思,你都要走一趟劍氣長城,把我這劍爐交給他?!?/p>
漢子沉聲道:“我一直沒有告訴你,那日洞天破碎,這臭小子……”
這位兵家圣人頓了頓,方才開口道:“他救了齊先生。”
“殺了三個飛升境,并且還隨手將三人的修道氣運拘押在了神秀山?!?/p>
“拋開別的,該還的,咱們就要還?!?/p>
阮邛說道:“至于你倆的事兒,我也不管了,你要是喜歡,愛咋咋地?!?/p>
片刻后。
阮邛依舊坐在峭壁上,望著前方半空,咧嘴大笑,“記得老爹教你的本事,去了劍氣長城,就用老爹的飛劍殺幾頭妖族畜生。”
“但切記不要走下城頭,一切以自身安危為主?!?/p>
阮秀紅著眼,嘴唇顫抖,雙手高高揚起。
“爹,女兒知道了?!?/p>
再無停留,少女腳踏長離劍胎,一閃而逝。
峭壁上的中年漢子,放下雙手,仿佛一瞬之間,就已經(jīng)蒼老了幾十歲。
而很快,有個儒衫先生現(xiàn)身此處。
阮邛連忙起身行禮,“齊先生。”
先生笑道:“少年起而行之。”
漢子五大三粗,覺得這話有問題,撓了撓頭道:“先生,我閨女是女子,不是什么少年?!?/p>
齊靜春撫著胡須,搖頭笑道:“無論男女,年少時,都是少年。”
話音剛落,齊先生藏于袖中的手掌,猛然抬起,一指點出。
一點浩然氣,千里快哉風(fēng)。
于是,在那南下少女的腳下,在那尚未煅燒完成的劍胎之上,有一縷春風(fēng)縈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