蠻荒天下腹地。

學(xué)塾門口，在聽完周密那句‘清算’之后，年輕人心頭震動，默然不語。

賈生之想，竟是如此極端。

這本太平十二策，他是知道個大概意思的，之所以不被文廟采納，主要還是隱患太大，與儒家思想產(chǎn)生了根本性的分歧。

自然是可以平天下，甚至能維持上百年的太平盛世，但卻會留下根源性的腐爛。

像是一棵茁壯青樹，樹冠枝葉被稍許蟲蟻啃噬，無傷大雅，可要是底部根莖潰爛，哪怕表面看起來依舊青翠，倒塌卻是遲早的事。

中土文廟，萬年以來，雖然制定了許多規(guī)矩，但其實(shí)相比于其他幾座人間，約束力最小。

青冥天下，整座人間都是道觀，其余法統(tǒng)都不被允許，而那蓮花天下，處處皆是佛國，與前者無甚差別。

只有浩然天下，容納諸子百家。

這也就是為什么，白玉京的倒懸山，可以待在浩然南海，為什么桐葉洲，會有一個道門太平山。

不說別的，寧遠(yuǎn)曾去過的東寶瓶洲，道門一脈就有神誥宗，還是一洲執(zhí)牛耳的大勢力。

此外還有兵家的兩座祖庭，風(fēng)雪廟與真武山。

這擱在蓮花與青冥，是不可能會出現(xiàn)的。

儒家放權(quán)天下，容納任何道統(tǒng)，規(guī)矩里面，大多數(shù)只約束人心，只有對那些動輒搬山倒海的大修士，才會管束過多。

認(rèn)真來說，浩然那邊的山下，那些個凡夫俗子，得了最大的自由，而上五境大修士，特別是飛升境，則被死死限制。

飛升境大修士，若是要離開自家道場，跨州遠(yuǎn)游之前，都需要與當(dāng)?shù)氐奶炷皇ト恕畧髠洹?/p>

飛升境修士的破壞力太大，儒家也對此類修士專門制定了一套規(guī)矩，只要離開本洲，都需要提前請示文廟。

歷史上就出過不少例子，浩然流霞洲曾有一名飛升境修士，閉關(guān)千余年，大限將至，不得突破，走了歪路。

也就是世人所說的‘走火入魔’，墮入歪門邪道，自知必死無疑之下，開始修煉一些個‘魔功’。

屠戮一宗上下數(shù)千人，飲血增壽，人性徹底喪失，在被儒家圣人斬殺之前，喪心病狂，連破十三城，殺盡千萬人。

教訓(xùn)慘痛，也是自那時起，浩然天下的山上，又增添了不少規(guī)矩。

也是天幕圣人的主要職責(zé)之一，盯梢轄境內(nèi)的上五境大修士。

甚至還得時不時登門拜訪，看看這些大修士里，有沒有哪個修煉出了岔子，免得將來禍?zhǔn)掳l(fā)生。

歸根結(jié)底，儒家對于山下的約束較為松散，想要給凡人盡可能多的自由。

而對于山巔修士，則是條條框框。

規(guī)矩如劍，高懸頭頂。

于是萬年之后，山上山下，都是人心向下的場景，更是大有一去不還的架勢。

而賈生的太平十二策，則是徹底背道而馳，要讓大修士獲得最大的自由，讓凡夫俗子，毫無自由。

區(qū)分三六九等，修士就是‘高人一等’。

如此理念，極端嗎？

當(dāng)然極端。

但周密卻說，還有第十三策，清算。

雖然心中已經(jīng)有了不少推測，但寧遠(yuǎn)還是不太能肯定，他看向眼前的讀書人。

“周先生，如何清算？”

一襲儒衫笑容和煦，頷首道：“十二策成，必是百年千年之后，到那時，人間大地，必然會因為世代的壓迫，崩塌在即?！?/p>

寧遠(yuǎn)皺著眉頭，“那么周先生以為...該如何挽救？”

“挽救？有什么好救的?！敝苊艽笮湟粨]，兩人身前的石桌之上，已經(jīng)多了一張浩然九洲的堪輿圖。

讀書人一指點(diǎn)出，堪輿圖上，整座中土所在，一洲陸沉。

“人心徹底崩塌？那就不需要人心了?！?/p>

第二指，流霞洲、皚皚洲、北俱蘆洲三地，全部塌陷。

“根源腐爛，那就從根源解決。”

再有第三指，天塌地陷，西金甲洲，西南扶搖洲，南婆娑洲三處，如被仙人一拳砸碎。

“儒家管教萬年，落得個人心向下，本就是不可挽回，那就清算個干凈！”

周密并攏雙指，朝著堪輿圖上橫抹而過。

一線金光之后，剩下的東寶瓶洲，東南桐葉洲，似有神人高坐天外，隨手一劍斬落。

至此，浩然九洲，徹底陸沉。

“人間處處糜爛，唯有以舊換新?！?/p>

寧遠(yuǎn)抬起頭，雙眼直視這個讀書人。

好似瞧見了當(dāng)年那個意氣風(fēng)發(fā)的浩然賈生。

時空輪轉(zhuǎn)，數(shù)千年前。

寒門破屋，有一文人，自幼飽讀詩書，眼中之物，唯有書籍，以至于讀書讀了個形銷骨立，大病痊愈之后，走上修道之路。

修道只為命長，命長只為讀書。

若干年后，文人身負(fù)百萬藏書，背井離鄉(xiāng)，遠(yuǎn)渡中土神洲，信心滿滿，將已身心血學(xué)問，呈上儒家文廟。

學(xué)宮大門處，讀書人賈默，未得到文廟認(rèn)可，一本太平十二策，還被束之高閣。

雖心灰意冷，但志向仍未減退，再次啟程，去往劍氣長城，擔(dān)任刑官，與那陳清都，論道百余年。

以有涯求無涯，終究沒得到任何一位人族同胞的首肯。

當(dāng)年那個讀書人，站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，長長久久的北望家鄉(xiāng)，終于失望透頂。

棄了人族，抱著最后一絲希望，過曳落河，至托月山。

與妖祖論道千年，毫不避諱自身人族的身份，為妖族提出了入侵浩然天下的上中下三策。

更關(guān)鍵是，這三策，與蠻荒天下的大勢，也是背道而馳。

蠻荒的下策，就是他周密的上策。

能讓他本人的大道，更為寬廣，自身成就，也會更高更遠(yuǎn)，讀書人面向那位大祖，沒有任何隱瞞。

依照正常邏輯，賈生都應(yīng)該被妖祖一巴掌拍死，但出乎意料的是，恰恰相反。

蠻荒大祖聽后，竟是與讀書人作揖行禮，讓他放手去做，整座蠻荒，所有妖族聽候先生調(diào)遣。

大祖坦言，哪怕上中兩策不成，下策也只管照做，先生一人登高之后，替他去看看，所謂真正的大自由，到底是何物。

在浩然吃癟無數(shù)的賈生，卻被蠻荒以國士待之。

最終，浩然賈生，成了文海周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