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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94章 飛升遠游

寧遠循著一條走過多次的路,來到一座寺廟前。

倒也不是什么寺廟了,因為現(xiàn)在的心相寺,只剩下一道破爛大門。

整座寺廟遺址,戒備森嚴,除了三步一崗披掛甲胄的將士,其中還有數(shù)名氣息不俗的高手坐鎮(zhèn),恐怕除了天下前十的大宗師,任何人想要強闖,都是天方夜譚。

但寧遠卻不在此列。

一天時間,南苑國京城內就傳遍了他的事跡,他就這么堂而皇之的走了進去,無人阻攔。

站在一片廢墟前,寧遠閉上雙眼,毫無保留的散出全部神念,籠罩整座心相寺。

只是可惜,仔仔細細掃視了好幾遍后,寧遠還是沒有發(fā)現(xiàn)老僧的任何氣息。

他隨意坐在一塊倒塌的石柱上,摘下養(yǎng)劍葫,悶聲喝酒。

有些不是滋味。

按照正常軌跡,老僧雖然大限將至,但絕對不會這么早就死的。

雖然他是死于外人之手,但在寧遠看來,自已才是真正的兇手。

因為原本的藕花福地,原本的飛升戰(zhàn),是在一年以后。

那個時候,老住持也會在飛升戰(zhàn)前夕,大限一到,功德圓滿的坐化。

就是因為自已的到來,導致提前了一年,也導致老住持成了天下前十,羅漢金身的事傳了出去。

但其實,老僧的這件羅漢金身,并非是原先的藕花福地四件至寶之一。

那四件寶物,都是老道人拋向人間的機緣,而住持大師的這一件,是他畢生鉆研佛法,所溫養(yǎng)得來。

寧遠就這么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酒水,想著這些有的沒的。

就只是這么一會兒功夫,年輕人就忽然覺著,其實自已沒有多好,其實是齊先生錯了。

初來此方天地,上一世的他,包括這一世,表面上的寧遠,快意恩仇,該出劍時就出劍,殺人什么的,眼皮子都不眨一下。

但其實他一直走的小心翼翼。

害怕身邊之人,會一個接一個的死去。

因他死去。

異類一直想得到人間的認可。

所以在第一次北上途中,他走的很慢,害怕因為自已的存在,導致寧姚遇不到陳平安。

所以在祭出第二把元神飛劍,成為了山巔人之后,他選擇了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(yè)。

步步為營,連番算計,最后與老大劍仙聯(lián)手,斷開了一座萬年牢籠。

為何要如此做?

既然心生死志,為何不一人一劍,殺穿蠻荒,做那城頭刻字之舉?

如此豈不是更加快意?

沒別的,此前種種,無非就是想讓家鄉(xiāng)劍氣長城,那群劍修與武夫,不再是刑徒之身。

將來也不會有什么城破大戰(zhàn),更加沒有原來書中所寫的……

一句一劍仙,半章皆死盡。

那個十四境大劍仙,他想做的,要做的,是讓劍氣長城的最后一頁,沒有那么多的墨水。

最好就只有四個字,“寧遠,戰(zhàn)死”,就足夠了。

他做到了。

他殺了許多的人,也保護了許多的人。

老大劍仙還在,寧姚還在,姜姑娘還在,阮秀也成了完完整整的人,所有與他親近之人,一個都沒死。

但現(xiàn)在有人死了。

因他而死。

一路走到現(xiàn)在,寧遠走的實在是太過于匆忙,導致他所結交的好友,很少很少。

一個讀書人,一個老光頭。

前者去了他的光陰棧道,為他護道,后者受了無妄之災,死在了他人手上。

所以寧遠才會如此想。

原來自已才是一顆老鼠屎。

這片天地,倘若從來沒有什么寧遠,沒有第二個‘一’,就只有一個陳平安的話……

會不會更好?

當然會。

因為寧遠不讀書,是個匹夫劍客,而陳平安是真正的讀書人。

行萬里路,打百萬拳,過倒懸山,去見一個心愛的女子。

游歷幾洲大地,讀書、練劍、學拳,重返劍氣長城,成了隱官,以外鄉(xiāng)人的身份,鎮(zhèn)守半座城頭。

恍惚間,原本已經(jīng)破碎的大殿之中,在那些殘破瓦礫之上,緩緩升騰起數(shù)百道金光。

好似菩薩顯靈。

于是,在少年身旁,就憑空多了一位老人。

老住持還是光頭,沒有穿袈裟,赤膊上身,形體之上,萬道裂痕。

寧遠雙眼模糊,心境沉落最低點,他輕輕為老人遞過去養(yǎng)劍葫。

年輕人笑容燦爛,“住持大師,喝酒不?”

老人沒有伸手去接。

他坐姿端正,沒有習慣性的雙手合十,而是輕輕握拳橫放雙膝,凝望遠山。

老僧微笑道:“寧小友,或許當初你那個問題,老衲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有答案了。”

寧遠與他一同凝望遠山,等著老人給他的答案。

只是等他再次回過頭,老人已經(jīng)閉眼闔眸,走了。

人死大睡。

而在寧遠身旁,老僧圓寂之地,出現(xiàn)了一朵蓮花,上面有著一顆璀璨奪目的舍利。

老光頭沒騙他,人間真的開出了一朵蓮花。

寧遠就這么坐著,一直坐了很久,最后默默離開心相寺。

年輕人依舊沒有拜佛。

他還是不信佛法,因為如果真有什么大慈大悲,這個破戒喝酒的光頭和尚,就不會死了。

……

回去路上,寧遠隨意找了間酒肆,要了兩壺酒還有幾碟佐酒小菜,邊喝邊聽隔壁幾桌江湖武人的高談闊論。

都是在說此前城外那一戰(zhàn)。

沒過多久,好似有人認出了寧遠,這間酒肆,很快便人去樓空,生怕他是個什么殺人不眨眼的魔道中人。

酒肆掌柜也是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,又不敢請他離去,還額外拿來了幾壺酒,說是送他的,不要錢。

老道人憑空出現(xiàn),直接坐在他對面,也不見他如何動作,身前就多出了一只酒碗,酒壺自主升空,稍稍傾斜,倒?jié)M酒碗。

老道人笑道:“現(xiàn)在回想過去種種,是不是才發(fā)現(xiàn),你寧遠,真的是一顆老鼠屎?”

寧遠看了他一眼,想了想,又問了一句先前問過的話,“老觀主,我能不能砍你一劍?”

老人有些無奈,“你們劍氣長城的劍修,都如你一般嗎?”

年輕人微笑道:“那就要老觀主親自走一趟,去看一看了?!?/p>

老道人好像一直都這么閑,坐在他對面,也沒怎么說話,只是一味喝酒。

各自沉默許久,老道人忽然問道:“怎么不問問,那位心相寺老僧,他的魂魄去向?”

寧遠反問道:“問了之后,就有用嗎?”

老道人扯了扯嘴角。

年輕人看似沒所謂,但之前在心相寺,可是完全不同的光景。

寺廟那塊兒,少年朝老僧遞過去酒壺,問他要不要喝酒的時候,表面笑容燦爛,其實滿臉淚水。

老道人也終于第一次用正眼瞧他,覺著齊靜春那般作為,不算太過于愚蠢。

老道人輕輕敲了一下酒桌。

城外牯牛山那邊,頓時響起一道天鼓。

老道人開口道:“差不多了,老夫愿賭服輸,送你飛升。”

下一刻,山水顛倒,整座藕花福地,瞬間陷入‘止境’之中。

老道人帶著寧遠,走了一趟小天地的光陰河水。

藕花福地的十年,百年,千年,好像只在老道人的彈指一揮間。

見到了好些人,有的熟悉,有的陌生。

四位曾經(jīng)的天下第一,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,一生戎馬兵戈,征戰(zhàn)四方,登基稱帝,在位八十余年。

魔教真正的祖師盧白象,整整六十年,壓的江湖抬不起頭來,最后暮年氣血衰敗,被人圍殺至死。

女子劍仙隋右邊,早年卻不是個練劍的劍客,跟隨一名夫子負笈游學,屁顛屁顛的跟在后頭,走訪名山大川。

先生死后,棄文練劍,不到二十載,成就天下第一人,選擇仗劍飛升。

接連三劍,劍光破開藕花福地天幕,飛升途中,無數(shù)人看著她香消玉殞。

一頂蓮花冠,落入藕花福地,一朝入夢,終生解夢。

還見到了種秋與俞真意的稱兄道弟,兩人縱馬江湖,行俠仗義,一同在邊關城墻廝殺,一同在陋巷之中暢飲。

看到了一個小沙彌,獨自站在寺廟門前,秋日掃落葉,冬季掃落雪,年年復年年。

見到了城外某個小土包,一個枯瘦小女孩,時不時都會來一趟,坐在墳前沉默寡言。

見到了京城一個紈绔子弟,在外橫行霸道,當街強搶良家婦女,無惡不作,可是每當回到家,卻是一改作風,孝順無比。

一個被滅滿門的江湖游俠,獨自逃走之后,忍辱負重,辛苦習武十余年,最后一人屠盡仇家上下百余口,快意恩仇,臨走之時,還發(fā)現(xiàn)了仇人一雙尚在襁褓之中的兒女。

殺到眼紅的游俠兒,卻放下了屠刀,好似大徹大悟,沒有選擇斬草除根,甚至將兩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背在身后,撫養(yǎng)長大,讀書識字。

最后老道人帶著寧遠,走到了藕花福地的最高處。

老道人止步不前,一手按在他的肩頭,輕輕一推。

寧遠身形,瞬間化為一道虹光,跨越洞天福地銜接處,飛升蓮花小洞天。

有三位古老存在等候已久,見了他之后,面帶微笑,沒有言語。

三人各自起身,親自為他推開了一扇門。

年輕人一步跨出,便是跨越了一座天下,真真正正的飛升遠游。

回首望去,見到了藕花福地,見到了蓮花小洞天,見到了桐葉洲,見到了浩然天下,見到了整座人間。

最后的最后,寧遠踏上了一條封閉萬年的光陰河流。

得見一座光陰大渡口,行至盡頭處,見到了一位雙鬢霜白的儒衫法相。

先生盤坐在地,背靠天門,雙手手掌攤平身前,一只掌心朝上,一只掌心朝下,居中懸浮一方古樸印章。

曾經(jīng)的東寶瓶洲,也有一位讀書人,顯化萬丈法相,手中護著一顆瀕臨破碎的驪珠洞天。

寧遠愣了愣神,嗓音沙啞道:“齊先生,何必如此?”

“這里不是我的夢,就算我夢醒,徹徹底底的死去,人間也還是那個人間,一切照舊?!?/p>

“先生曾說,天下非一人之天下,乃天下人之天下,怎么到了如今,先生卻違背了這個道理?”

一襲儒衫搖搖頭,溫和笑道:“救六千人是救,救一人也是救,對我來說,并無二致?!?/p>

“早年想跟著阿良練劍,行走江湖,只是一直未曾如愿,成了讀書人,做了儒家的所謂圣賢?!?/p>

讀書人嘆息一聲,“我齊靜春,也就只能這樣了,教了六十年的書,碌碌無為?!?/p>

頓了頓,他忽然笑道:“所以我想在這一次,做一點不那么像讀書人的事。”

一襲儒衫低下頭,嘴唇微動,無聲而念,“寧遠,不用過多苛責自已,以后行走世間,先生還是那句話,該出劍時就出劍,至于讀書之事……”

“讀不讀都不打緊,道理一多,徒增煩惱,但是一定要行萬里路,百萬里、千萬里,多遠都不算遠。”

“更加不要覺得愧對我文圣一脈,寧遠,你要記住……你不欠任何人?!?/p>

“你要做阿良,一定不要學我齊靜春。”

天門緩緩打開,光陰渡口之上,讀書人七竅流血。

齊靜春卻是快意至極的神色,好像做了這么多年的讀書人,一直想跟著阿良仗劍江湖的他,終于做了一件江湖人才會做的事。

讀書人魂魄破碎,溘然而逝。

身形逐漸消散,被那道大門扯入其中,而在原地,出現(xiàn)了一名已死少年的軀體。

書里書外,有人以真身換真身。

這一年的五座天下,冬去極晚,春來極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