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座位于大泉邊境的小小客棧,在一瞬間,就消失在了原地。
從外界來看,哪里有什么客棧,只有一條土狗趴在地面酣睡。
一樓大堂,一方劍拔弩張,一方卻是神色平靜。
寧遠(yuǎn)毫不在意自已身處對方的小天地之中,朝著婦人微笑道:“螺螄殼里擺道場,浣紗夫人的手段,委實是不同凡響?!?/p>
身后八尾搖曳,被稱為浣紗夫人的老板娘,此刻早就沒了之前的神色慵懶,眼神凌厲至極。
她沉聲道:“劍仙此番前來,看來就是來找我的了,就是不知是斬妖,還是捉妖?”
寧遠(yuǎn)摩挲著酒碗,視線落在碗中呈現(xiàn)琥珀之色的青梅酒上,頭也不抬的隨口道:“非也,夫人難道是年紀(jì)大了,耳朵不好使了?”
“先前不是說了,我來客棧,只是為了跟夫人談一筆生意而已?!?/p>
九娘冷笑道:“生意?有少俠這么做生意的?”
“你那兩個選擇,無論怎么看,我選哪一個都沒有半點(diǎn)好處?!?/p>
寧遠(yuǎn)頷首道:“所以我才說是生意嘛。”
“我要跟夫人做買賣,自然是帶著誠意來的,我說了我的要求,這些條條框框,夫人要是不滿意,也是可以跟我商量的嘛?!?/p>
男人笑呵呵道:“這才說幾句,犯不著這么大動肝火的?!?/p>
寧遠(yuǎn)一拍桌面,酒壺立即騰空而起,自行為婦人身前的酒碗添滿酒水,而后他舉起自已的那只,高聲道:
“先前是小子腦子不好使,口出狂言,惹得夫人不高興了,我這便罰酒一碗!”
九娘毫無動作,雙眼死死盯著對面的青衫年輕人。
短短時間內(nèi),身后八條長尾,已經(jīng)覆蓋了婦人身后的大片客??臻g。
這座小的可憐的小天地,光陰近乎靜止不動。
仙人境大妖,能打造出這么一座道場,可見其道行高深。
以至于就連寧遠(yuǎn),都略微有些“喘不過氣”起來。
年輕人笑道:“九娘是覺得一碗不夠?”
他抖了抖袖子,再次倒上一碗,一飲而盡,“那我便再喝一碗?!?/p>
“可不能再要求我喝第三碗了,夫人的五年釀,委實是過于烈了一點(diǎn),我怕三碗過后,不用夫人動手,我自個兒就倒了下去。”
九娘依舊不為所動。
此時二樓一間屋子被人推開,一名青衣少女落入視線內(nèi),她斜靠欄桿,單手托腮。
浣紗夫人難掩驚容。
此女竟是能無視自已的小天地。
花費(fèi)數(shù)十年打造的道場,對她幾乎沒有作用。
昨夜遠(yuǎn)道而來的三人,其實在尚未踏入客棧之時,婦人就知曉了一二。
那個黑炭小姑娘,沒什么奇異之處,只是個三境武夫,而寧遠(yuǎn)這個帶頭的,氣息略有一絲外泄,哪怕刻意收斂,仙人境的她,也看出了個虛實。
只有這個帷帽少女,九娘無論如何都瞧不出什么門道。
寧遠(yuǎn)抬起頭,望向二樓欄桿處的少女,皺了皺眉。
少女笑了笑,隨口道:“我就是看個戲?!?/p>
婦人深吸一口氣,收回視線,緩緩道:“劍仙尊姓大名?”
這么一說,寧遠(yuǎn)也反應(yīng)過來,一拍額頭,“對的對的,是我失了禮數(shù),做生意哪能這么做的?!?/p>
“那就再罰一碗?!?/p>
男人飲下第三碗罰酒,笑道:“夫人說笑了,什么劍仙不劍仙的,我……”
說到這,一襲青衫停頓下來,想了想后,做了個不堪入目的動作。
男人伸手進(jìn)了碗里,抹了把底部殘留的酒水,隨后按住額頭,從前往后緩緩捋過。
明明是個長得俊俏的,結(jié)果這么一擺弄,看起來就有點(diǎn)讓人犯惡心了。
舌尖舔過嘴唇,男人露出一張自以為帥氣的臉,笑道:“我叫寧遠(yuǎn),寧缺毋濫的那個寧,舍近求遠(yuǎn)的那個遠(yuǎn)。”
“對了,我是一名劍客?!?/p>
二樓少女捂住額頭,有些沒眼看。
他知道寧遠(yuǎn)的這個毛病從哪來的,男人跟她說過,是個叫阿良的漢子。
但這怎么看...都不是啥正經(jīng)人。
浣紗夫人也給他這一出整得一頭霧水。
明明之前還大放厥詞,這會兒怎么就成了這副模樣了?
我這青梅酒里,也沒下藥啊……
不過能做出這么滑稽,還帶點(diǎn)惡心人的動作的,應(yīng)該也不會是什么不好說話的。
婦人想了想,緩緩開口,聲線相比之前,壓低了不少,“寧缺毋濫挺好,但后面的舍近求遠(yuǎn),就不咋樣了。”
寧遠(yuǎn)笑著擺擺手,“誒,我之前都要走到太平山山門了,又掉頭前來找夫人,這不就是舍近求遠(yuǎn)嗎?”
“心心念念,如今終于得見夫人,就算最后沒有收獲,也算是不虛此行了?!?/p>
男人忽然伸手按住心口,滿臉的痛不欲生,顫聲道:“之前聽小瘸子說,夫人早年就已經(jīng)嫁為人婦,在下聽罷,實在是可恨至極!”
“既恨當(dāng)年那人的好福氣,能將夫人這樣的女子娶進(jìn)家門,又恨我生的晚,錯過了這樁本該是天作之合的美好姻緣。”
二樓站著的阮秀,實在是看不下去,轉(zhuǎn)身回了屋子,砰的一聲,重重的關(guān)上了門。
雖然知道寧遠(yuǎn)是隨便說說的,但她無論怎么聽,還是有點(diǎn)不爽。
他媽的,等他今晚進(jìn)屋,必須要讓他跪在床頭,仔仔細(xì)細(xì),把這些話重新跟她說一遍。
一樓大堂,婦人神色無奈道:“寧劍仙,不用再如此了,有話直說?!?/p>
男人立即收斂神色,畫風(fēng)突變,開口道:“與之前說的一樣,夫人可以適當(dāng)開一些條件,答不答應(yīng),在我?!?/p>
浣紗夫人皺眉問道:“劍仙來自何處?”
“我為何要答應(yīng)?為什么就一定要跟你做生意?”
“客棧開了這么多年,做生意什么的,我早就膩了?!?/p>
寧遠(yuǎn)笑道:“夫人是想問個憑什么?”
客棧老板娘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
她說道:“浣紗在此已經(jīng)待了上千年,大伏書院那邊,也知道我的存在,雙方也一直井水不犯河水?!?/p>
“憑什么劍仙一來,我就要做這種生死選擇?”
“憑什么要我交出桐葉洲大妖的底細(xì)?浣紗是妖,它們也是妖,是我的同族,難道劍仙威逼,我就要出賣同胞?”
“……憑什么?”
“就憑劍仙是劍仙?”
一連幾句過后,在場落針可聞。
寧遠(yuǎn)沒有立即回話,小瘸子上的青梅酒已經(jīng)喝完,他就摘下腰間養(yǎng)劍葫,給自已倒上一碗忘憂酒。
慢飲慢酌。
其實浣紗夫人說的半點(diǎn)不錯。
人家好端端的開著客棧,結(jié)果你一來,劈頭蓋臉就給人搬出兩個選擇,不選還不行,這不是強(qiáng)盜是什么?
好比人在家中坐,忽然闖進(jìn)來一伙人,張口就要主人家收鋪蓋混蛋。
天底下有這種道理?
自然沒有這種道理。
但這種事,寧遠(yuǎn)還必須做。
即使他也覺得惡心,但既然答應(yīng)了崔瀺,就沒得選擇。
浣紗夫人還有選擇,可他沒有。
國師大人那日也親口說了,往后他要做的事,有些還好,有些相對來說,就顯得很是惡心。
他甚至還拍了拍年輕人的肩頭,說讓他做好心理準(zhǔn)備。
沒有書簡湖給他,但他往后出劍,人間處處,皆是書簡湖。
恐怕到了后面,他的名號,會跟崔瀺一樣,被天下人唾罵。
因為國師大人要的,不再只是一洲即一國。
回過神來,寧遠(yuǎn)沒有打算解釋過多,只是輕聲給出了一個答案。
“憑什么?”
“你問我憑什么?”
他瞇起眼,一字一句道:“就憑我是人。”
“而你是妖?!?/p>
八尾搖曳,婦人眼神冷冽,恨聲道:“當(dāng)真不留半點(diǎn)活路?”
下一刻,有道粹然劍意,從一襲青衫身后緩緩升起。
扶搖直上,一把劍意化作的雪白長劍,瞬間破開這座天狐道場。
寧遠(yuǎn)身子后仰,靠著椅背,手掌豎起三根手指。
“有,我可以破例給你第三個選擇?!?/p>
“接我三劍,你要是能不死,就是你命不該絕,往后天地自由,我保證不會再為難于你?!?/p>
“但你要是接不下來,死了也就死了,即使你還是不肯透露那些大妖的底細(xì),我也可以搜你的魂?!?/p>
指尖輕抬,背后長離,開始寸寸出鞘。
“忘了告訴你,我叫寧遠(yuǎn),來自劍氣長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