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管如今的桐葉洲如何,有多少妖族作亂,但是大泉邊境的這家客棧,還是一切照舊,風平浪靜。
九娘沒有隨鐘魁離去,坐在柜臺那邊,倒是沒有打算盤了,婦人像是有什么心事,單手托腮,神色恍惚。
小瘸子早已收拾好桌椅板凳,這會兒跟先前一樣,趴在一條長椅上,翻看他從狐兒鎮(zhèn)買來的江湖本子。
后院簾子那邊,駝背老廚子抽著旱煙,吧唧著嘴。
一日之計在于晨,二樓的一間屋子內(nèi),傳來小姑娘裴錢的朗朗書聲。
寧遠上了樓,推開門,打斷二人,先是讓裴錢下去,管九娘要點早餐后,與阮秀對坐桌前。
年輕人取出那張桐葉洲堪輿圖,在桌面攤開之后,指尖起始于大泉邊境,筆直一線,抹到另一處邊境。
寧遠輕聲道:“秀秀,明天咱們就走,離開客棧后,沿著埋河主干,一路向北,過了大泉京城,千里開外,有座北境天闕峰?!?/p>
“上面有個仙家大渡口,咱們就直接乘坐跨洲渡船,返回寶瓶洲?!?/p>
桐葉洲的神仙渡口,其實很少,比東寶瓶洲還要來的少,這座大洲的堪輿圖上,細細數(shù)來,渡口只有二十幾處。
而大部分的渡口,卻又是規(guī)模較小,只有在內(nèi)陸航行的渡船,想要乘坐跨洲渡船,就只能去大渡口。
寧遠說的天闕峰,就是跨洲渡口,也是大泉境內(nèi)的唯一一座渡口。
渡船路線不多,只有三條,大部分都是去往最近的東寶瓶洲,北俱蘆洲少一點,中土神洲那邊,那就更少了,只有一艘,還是書院把控。
阮秀雙手托腮,點了點頭。
寧遠湊了上來,“就不打算問問,為什么這么急著要走?”
少女隨口道:“問什么?”
“有什么好問的,咱們這一路走來,該走哪,要怎么走,不都是你說了算嘛?”
“我也懶得去多想,反正你說什么,那就是什么。”
寧遠有些無語,撇撇嘴道:“秀秀,你難道真是夫管嚴?”
阮秀眨了眨眼,嗯了一聲,“應該……是吧?”
“有什么不好嗎?”
“我小時候,也很聽我爹的話啊?!?/p>
“我爹讓我干啥,那我就干啥,反正我爹做的,肯定都是為我好。”
少女努了努嘴,嗓音清脆,“現(xiàn)在跟著你,其實也沒什么差別,凡事聽你的就好,你總不至于害我吧?”
“何況剛剛你跟黃庭那些話,我可都聽見了,寧遠,你老實說,你是不是很想去太平山?”
寧遠略有猶豫,但還是輕輕點了點頭。
少女補充道:“然后想到我和裴錢,你就改了心思?”
寧遠依舊點頭。
少女此時站起身,微微彎腰,改為趴在桌上,一張臉湊了上來,順帶著還伸手掐了掐男人的臉頰,柔聲道:
“寧小子,其實大可不必如此,你要是想去,大不了我就跟你一起去好了?!?/p>
男人笑著搖頭,嗓音低沉,喃喃道:“刑官寧遠,自然會這么做,但如今的浩然寧遠……做不到。”
“我怕死。”
“桐葉洲書院空虛,兩頭仙人境大妖,外加一頭不知底細的十三境,我一個元嬰境,去了能干嘛?”
寧遠直起身,個子比阮秀高很多的他,伸出雙臂,將少女緊緊摟住。
“其實是想去的,但我稍微想了想,還是算了?!?/p>
“上一世的我,從不為自已考慮,行色匆匆,忙著謀劃,忙著斬妖,最后事情是做成了,但我也死了。”
“既然有天大機會,有了重來一次,那我為什么還要跟上一世那樣,跟個愣頭青一樣,不管不顧?”
男人抱住女子,下巴抵在她的頭頂,聞著淡淡的發(fā)香,笑道:“現(xiàn)在我有了媳婦兒,幾乎就是板上釘釘?shù)氖聝海@神秀山都還沒去,如何能夠在大婚之前,去平白無故的招惹事端?”
“而且除了你,我還收了個弟子呢?!?/p>
寧遠笑意不減,“齊先生走之前,跟我說過一句話,就只有四個字,他要我記住……”
“君子不救?!?/p>
“我想了很久,大概就是要我以后行走世間,要改一改性子,不能像前世一樣,路見不平,就嚷嚷著提劍出頭?!?/p>
“當然,先生不是要我做一個冷漠的看客,而是要我量力而行?!?/p>
“路遇賊寇,力所能及,自然要管一管,但要是明知不敵,還要沖冠一怒,做那蚍蜉撼樹之舉,那就是蠢了?!?/p>
年輕人一邊說,還一邊用力,將少女摟的越來越緊,“我要還是孤身一人,那自然沒所謂,光棍一個,爛命一條,死了也就死了。”
寧遠又忽然收力,稍稍松開她,低頭與抬頭,四目相對,一臉笑意之中,還有諸多溫柔。
“可我有你啊?!?/p>
他說了句很糙的話,“我到現(xiàn)在,也只是跟你親了個小嘴而已,還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事兒沒做呢!”
少女睜著大眼,笑問道:“噢,哪些呢?”
下一刻,一只咸豬臟手,就已經(jīng)迅猛過腰,扶搖直上,登上大岳山頭。
負笈游學,淌過江河,登上大山,所見之景,所得體會,自然是妙不可言。
阮秀呼吸一滯,嚶嚀一聲,連忙低下頭來。
不過她倒是沒有拒絕男人的這番動作。
寧遠嘴角咧開,聲線抬高,故作狐疑道:“嗯?!”
“秀秀,咋回事,這才多久的功夫,你就有這么大了?”
“這要是以后生了娃,那還得了?!”
“難道你是假的?是什么狐媚子變得?!”
“快說!從實招來!”
阮秀白了他一眼。
嘆了口氣,男人一本正經(jīng)道:“回頭到了大泉京城,必須得請人給你置辦點寬松的衣衫了?!?/p>
“你這長勢也忒快了點,再這么下去,說不定哪天就要兜不住,直接崩了出來?!?/p>
少女實在羞赧,歪過頭,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。
明明在遇到自已之前,他一直都是個光棍,這怎么還能無師自通,滿嘴的葷話?
男人這個玩意兒,在這方面,難道都是如此?
不過青衣少女今兒個,還是很開心。
客棧的這些人,這些事,其實她都知道。
她以為這個男人,一定會選擇仗劍去往太平山。
因為當年的那個十四境大劍仙,在遇到相似之事時,就是如此做的。
可他沒有。
但其實去或不去,在阮秀看來,都沒有什么太大關系。
他去了,自已就跟著,他不去,自已還是跟著。
左右都是跟著。
可能唯一的一點區(qū)別,就是她喜歡的這個男人,把自已的安危,放在了第一位。
所以少女很開心。
……
劍氣天下。
破碎城頭上,老瞎子望向寧府大門那邊,皺眉問道:“陳清都,之前生的事,你居然還愿意讓這小子過劍氣長城?”
一旁的老人搖搖頭,反問道:“老瞎子,怎么,在你這塊兒,我陳清都的氣量,就只有這么一點?”
瞎眼老人想了想,往地上吐了口唾沫,點了點頭。
“不算少,但也不多?!?/p>
老大劍仙嗤之以鼻,轉身離去,開始沿著腳下的破碎城頭,緩緩散步。
自從劍氣長城碎裂,老人依舊很少離開城頭,每日還是住在茅屋這邊,時不時走出門外,沿著遺址散步。
一身輕松,一名十四境巔峰劍仙,萬年以來的天下劍道第一人,這一年的時間,都是如此。
寧府那邊,來了個外鄉(xiāng)少年,背著兩把劍,一把叫斬妖,一把名除魔。
陳清都其實看不太上這個陳平安。
畢竟無論怎么看,還是自已那個嫡傳弟子來的更好一些。
但也不差就是了。
不過這其中,其實還有個至關重要的點。
陳平安之所以能來劍氣長城,是因為有個姓寧的小子,去了浩然天下。
當初齊靜春主持的那場河畔議事,在結束之后,老人曾經(jīng)單獨找上過那個前輩,雙方之間,說了一件事。
倘若這兩個“一”,寧遠和陳平安,其中任何一個,死在了浩然天下或是劍氣長城,另外一個都活不了。
意思很簡單,寧遠要是隕落在浩然天下,那么陳平安就必須死。
持劍者真身,是厲害,但他陳清都要殺一個還不是練氣士的少年,她也攔不住。
而陳平安要是死在劍氣長城,身在浩然天下的寧遠,同樣也得死。
持劍者不顧儒家規(guī)矩下界,斬殺還不是上五境的寧遠,老大劍仙一樣無法阻截。
但要是將來的某一天,這兩個“一”,走到了道路中間,成了死敵……
那么無論是持劍者還是陳清都,都不會在某一方死了之后,選擇秋后算賬。
誰贏誰老大。
老人忽然停下腳步,南望那道劍氣天淵。
老大劍仙其實挺憧憬那一天的。
陳清都自知,哪怕自已再如何練劍,也沒有比肩持劍者的資格。
因為他只是一道陰神。
但那個寧小子,可就說不定了。
倘若某一年的某一天,這兩人真的對上了,先不說誰輸誰贏,反正一定會是萬分精彩。
畢竟是一舊一新。
更是兩條劍道的問劍廝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