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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96章 少問天地,多問良知

池水城。

高樓頂層,方寸之地,那座金色雷池中,兩人依舊相對而坐。

唯一與之前不太一樣的是,那幅山水畫卷,不再是兩個場景,而是合二為一。

因為書簡湖中,被他們各自視為勝負(fù)手棋子的兩個年輕人,已經(jīng)在青峽島相見。

崔東山心如死灰。

崔瀺還保持那個俯身姿勢,凝視桌上畫卷,微笑道:“是不是很失望?我早就說過,這盤棋,你注定會輸。”

“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,這種想法,可以有,但不能把全部都交出去,那樣在失敗之后,很容易就會一蹶不振?!?/p>

老人瞥了眼對面少年,“就跟你現(xiàn)在差不多?!?/p>

大概是知道崔東山不會搭話,崔瀺也不覺得如何,自顧自開口道:

“崔東山,你覺得你很聰明,當(dāng)初行那假傳圣旨,打著我的名號,私底下,跑去找上寧遠(yuǎn),苦口婆心勸說,想讓他改道,繞過書簡湖……”

“那你知不知道,從那時起,你就亂了分寸?”

“你又知不知道,最初的寧遠(yuǎn),是沒打算走這趟書簡湖的?”

“我敢篤定,在你找他,要他繞道之前,寧遠(yuǎn)并沒有如何深思我的布局,而恰恰就是因為你,做那畫蛇添足之舉,才導(dǎo)致他換了想法?!?/p>

崔瀺指了指那幅畫卷,冷笑道:“之所以會有今天這一幕,你家先生陳平安,之所以會淪落到左右為難的境地,

這一切,全是拜你所賜!”

崔瀺搖頭失笑,“其實寧遠(yuǎn)能不能洞察我的布局,來不來書簡湖,都沒很大關(guān)系,畢竟我與他有約在先。

就算直接返回神秀山,以寧遠(yuǎn)的性子,也會遵守這一點,去那大驪京師,為我做幾件事。”

“可他既然能勘破棋局,有這個腦子,那我崔瀺便順?biāo)浦?,讓他入局書簡湖,最后印證我的事功學(xué)說,他也能在陳平安身上,得到一樁造化機(jī)緣……”

“何樂而不為?”

崔東山眉頭緊皺,忽然想起了什么,臉上難得的出現(xiàn)了一抹喜色,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。

崔東山喃喃道:“不對,不對不對,我想起來了,之前我的諜子來報,說那寧遠(yuǎn)在來之前,去了一趟云霞山?”

他一拍大腿,喜形于色,“是了,這小子與云霞山,素?zé)o瓜葛,為什么要去?去了又是見誰?”

“蔡金簡啊!”

崔東山大笑不已,抬頭看向崔瀺,一副翻盤在即,勝券在握的神色。

“齊靜春救下過蔡金簡,而寧遠(yuǎn),之所以臨時變道,去往云霞山,肯定就是找她了,一定是齊靜春當(dāng)年,留下了什么東西!”

少年喃喃自語,“齊先生當(dāng)初,可是強(qiáng)行躋身了偽十五境,如此神通廣大,定然是早就算到了今日之局面,

小師弟道心,破碎在即,他這個做師兄的,又怎會不管?怎會沒有后手?!”

崔瀺一副看傻子的表情。

“可憐?!?/p>

崔東山臉色陰沉。

崔瀺忽然笑了笑,反問道:“就算你說的是事實,齊靜春在死之前,留下了一個能破解此局的東西……”

“那么你覺得,那個寧遠(yuǎn),真的會聽嗎?”

崔東山一臉篤定,“為什么不會?齊先生可是那小子的救命恩人!”

崔瀺搖搖頭,“錯了,齊靜春沒有救過他,只是給他換來了一道真身而已,反過來,寧遠(yuǎn)才是他的救命之人?!?/p>

崔東山嗤笑道:“老王八蛋,我不與你糾結(jié)這個,我只問你一句,當(dāng)年在驪珠洞天,是誰為齊先生出劍的?”

他自問自答,“是寧遠(yuǎn)?!?/p>

“那么你覺得,當(dāng)年的這個寧遠(yuǎn),就如此敬重齊先生,到了如今,難道還會忤逆先生的臨終遺言?”

“可能嗎?會嗎?”

崔瀺雙手負(fù)后,微笑道:“那么你說說看,齊靜春留給寧遠(yuǎn)的那句‘君子不救’,寧遠(yuǎn)有沒有聽?”

崔東山愣在當(dāng)場。

老人笑意不減,與此前的崔東山,一般無二,同樣是自問自答,道:“沒有?!?/p>

“離開藕花福地,一步登天,躋身元嬰境的他,明知代價極大,很有可能身死,寧遠(yuǎn)不還是去了太平山?”

“老龍城,老神君的神靈大考,鄭大風(fēng)的武道十境,需承負(fù)的,是一名天上劍主的劍光,殺力不可預(yù)測,那么寧遠(yuǎn)又是如何做的?”

“他還是去了,有恩報恩,替鄭大風(fēng)接下了半數(shù)劍光?!?/p>

崔瀺笑瞇瞇道:“君子不救?我看是……圣人當(dāng)仁不讓吧?”

老人伸出一手,再次指了指那幅畫卷,滿是譏諷道:“到現(xiàn)在,你還是沒看清?”

“寧遠(yuǎn)此人,在這天底下,沒有什么道理能左右他,他的心頭,自有一份評定標(biāo)準(zhǔn),更有自已的一個底線?!?/p>

“只要他覺得對,即使齊靜春這種吃下大半三教學(xué)問之人,照樣勸不動他。”

“昔年小鎮(zhèn),出劍之前,齊靜春沒有勸過他嗎?”

“勸過的,可是寧遠(yuǎn)沒聽?!?/p>

崔東山身形搖晃,眼眸低垂,像是遭遇了什么心境大劫,一顆道心搖搖欲墜。

對此,崔瀺無動于衷,繼續(xù)笑道:“崔東山,你總拿你先生的品行說事,但是品行這個東西,真的有多重要嗎?”

“寧遠(yuǎn)品行,確實比不得他,在這一點上,想必即使他本人來回答,也是一樣的。”

“可是對我,對我們,對浩然天下,乃至于對整個人間來說,他陳平安品行再好,學(xué)問再高,又有多少用處?”

崔瀺起身又俯身,與之四目相對,一字一句道:“記住,劍開蠻荒,斬斷劍氣長城萬年枷鎖的,是寧遠(yuǎn),不是你家先生?!?/p>

“只身仗劍,平定一洲大妖禍亂的,還是寧遠(yuǎn),不是他陳平安?!?/p>

“而現(xiàn)在,很快將要發(fā)生,蕩平書簡湖,斬妖封魔的,依舊是這個劍氣長城來的年輕人?!?/p>

“君子論跡,而不論心,一個人品行好,自然很好,但我們看待事物,不能如此刻薄,不是說寧遠(yuǎn)學(xué)問不高,他做過的好事,就能當(dāng)做無事發(fā)生?!?/p>

崔東山茫然搖頭,自言自語道:“我其實也承認(rèn),寧遠(yuǎn)不差的,在某些方面,就連我家先生,也比不上,

可那是陳平安啊,是我們文圣一脈的關(guān)門弟子,崔瀺,你這個做師兄的,真就能如此狠心?”

“陳平安道心破碎,對你有什么好處?難不成你要讓你的小師弟,用一輩子的時間,爛在這座烏煙瘴氣的書簡湖?”

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,聲線越來越低,喃喃道:“崔瀺,當(dāng)年的我們,就已經(jīng)欺師滅祖了一回,難不成還要再來一次?”

崔瀺一巴掌拍在桌面,終于勃然大怒,“問我?”

“我的事功學(xué)說,當(dāng)年是誰一口否決的?我崔瀺,不過是所學(xué)的道理,與文圣一脈不同而已,這就算是欺師滅祖了?”

“事功學(xué)說,怎就低人一等了?怎就被視為投機(jī)倒把之舉了?”

“欺師滅祖?你懂這四個字的含義嗎?要不要我告訴你,我要如何做,才算是真正的欺師滅祖?!”

崔東山愣愣的抬起頭。

印象中,這個老王八蛋,從來是沉穩(wěn)的不能再沉穩(wěn),從沒有出現(xiàn)過,如此暴怒無比的一面。

崔瀺神色冰冷,嘴唇微動,緩緩道:“現(xiàn)在我就告訴你,何謂欺師滅祖?!?/p>

“比如我當(dāng)年,去的不是寶瓶洲,不是大驪,而是蠻荒天下,是那托月山,找上那個蠻荒共主……”

“那才叫欺師滅祖。”

最后老人擺擺手,頹然坐回原位,好似為了說這些話,已經(jīng)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氣神。

“少問天地,多問良知?!?/p>

……

書簡湖,青峽島。

兩人終于來到一間府邸門外。

陳平安挑選的這座小院,干凈淡雅,位于青峽島一處較為偏僻的角落,距離主峰那邊,離得較遠(yuǎn)。

自然而然,也離顧璨的春庭府,比較遠(yuǎn)。

門口有兩位侍女,各自提著燈盞,等候已久,姿色而言,不高不低,與開襟小娘,有很大區(qū)別。

寧遠(yuǎn)先前所說,陳平安做得很好,不是假的。

沒有著急進(jìn)去,一襲青衫轉(zhuǎn)過頭,看向身后之人,直接問道:“陳平安,一路走來,可曾想好?”

“只要你說的有道理,我也認(rèn)為是對的,那么一切就還有轉(zhuǎn)機(jī),畢竟我與那顧璨,見都沒見過,連萍水相逢都算不上?!?/p>

陳平安神色有些木訥,搖了搖頭。

寧遠(yuǎn)又問,“既然說不來道理,又不對我拔劍,這是要怎樣?”

陳平安再度搖頭,沒有回答這番話,而是輕聲問道:“寧大哥,能不能給我?guī)滋鞎r間?”

“顧璨是犯了錯,但我還是覺得,仍有改錯的余地,我身為他的半個兄長,無論如何,怎么都應(yīng)該去試一試。”

寧遠(yuǎn)略微想了想,隨后很果斷的點了點頭。

“可以?!?/p>

寧遠(yuǎn)笑道:“我早就說過,這趟書簡湖之行,并非針對顧璨一人,在這期間,大不了我就先去殺點別的?!?/p>

“不過呢,陳平安,你要抓緊時間,不要等我蕩平了書簡湖,你還是沒能找到說服我的辦法。”

“到時候無人可殺,你看著辦。”

陳平安默然點頭,少年臉色憔悴,轉(zhuǎn)身離去。

沒有返回住處,陳平安一路來到青峽島主峰,到了一座匾額名為春庭府的門外。

沒有推門而入。

停下腳步,席地而坐,摘下朱紅色養(yǎng)劍葫,開始默默喝酒。

一襲白衣,與風(fēng)雪同色。

像是一條路邊的野狗。

……

另一邊。

寧遠(yuǎn)走入小院。

關(guān)上門,沒進(jìn)屋,而是坐在一張石桌前,取出三樣?xùn)|西。

一份山水形勢圖,一本地方縣志,最后一樣,則是筆墨紙硯。

左手縣志,右手執(zhí)筆,身前鋪著一張形勢圖,不消片刻,就有幾座島嶼山頭,被他所圈畫標(biāo)注。

閻王開始點卯。

某個時刻,寧遠(yuǎn)忽然抬起頭,瞥了眼青峽島之外。

大雪時節(jié),最宜出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