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場大雪來得委實(shí)是快了些。
青峽島上,在那個身披金色法袍的年輕人出現(xiàn),在他握住那把半仙兵之際,風(fēng)起云涌。
那件金色法袍,寧遠(yuǎn)此前未曾見過,以他的境界,不難看出,那是一件隸屬于上品的法寶。
論價值,不會比那把半仙兵長劍來得遜色。
山上的仙家坊市,一般來說,如果是通等品秩,庇護(hù)人身的法袍甲衣,是一定要比法寶兵器來得貴重的。
當(dāng)然,對劍修來說,擁有一把稱手的長劍,更為重要。
更別說還是一件半仙兵。
握住這把長劍,陳平安這個洞府境,在殺力層面,不會低于一般的地仙。
類似早年剛離開劍氣長城的寧遠(yuǎn),那時的他,還是觀海境,在乘坐桂花島的路上,依靠遠(yuǎn)游劍,宰了桐葉宗的那位少宗主。
陳平安御風(fēng)懸停在顧璨身前。
劉老成微微皺眉,看著那個年輕人,心思微動,并未直接驅(qū)使本命火靈法相,直接碾死這只螞蟻。
而是屈指一彈,火靈法相掌托的那枚鎏金神印,化為一道虹光,激射而去,高懸在少年頭頂。
驀然擴(kuò)大百倍,好似一座較小的倒懸山,神印四周,那些銘刻其上的金色文字,瞬間活了過來。
不斷有文字化作的金色火焰,滴落而下,然后每一滴“雨水”,在尚未落地之時,就陡然變作一名身披黑色甲胄的武卒。
數(shù)十位之多,從天而降,當(dāng)頭攻殺而去。
陳平安一言不發(fā),手持佩劍,出劍而已,少年L內(nèi),早已瘋狂運(yùn)轉(zhuǎn)得自阿良的劍氣十八停。
藕花福地的飛升機(jī)緣,陳平安為何能溫養(yǎng)出一把本命飛劍?
很大一部分原因,就是因?yàn)閯忾L城的這門登山法,讓他在修為一步登天之時,頃刻頓悟,于關(guān)鍵氣府之內(nèi),鑄劍鍛魂。
只是陳平安并未直接祭出本命飛劍。
一次次出劍,半仙兵劍尖激蕩而出的金色劍氣,如一縷縷絲線,與那披甲武卒攪在一起,雙雙粉碎。
青峽島上空,絢爛至極。
劉老成負(fù)手而立,任由神印就這么跟陳平安糾纏,他則是施展望氣之術(shù),凝神細(xì)看這個出頭鳥。
世間山澤野修,出手狠辣且果決,他也不例外。
但除此之外,算計(jì)得失,更是錙銖必較。
沒人愿意打一場虧本的仗。
一件上品法袍,一把半仙兵長劍,哪怕是大多數(shù)的宗字頭仙家,門下的嫡傳弟子,也沒有這種待遇。
當(dāng)然,劉老成在荀淵那得知過一些,關(guān)于青峽島這個住在山門那邊,類似賬房先生的陳平安。
據(jù)說是一名文運(yùn)快要斷絕的儒家子弟。
這次鎮(zhèn)壓青峽島,對劉老成這個書簡湖主人來說,是必定會走一趟的。
要?dú)⒌娜耍袃蓚€,劉志茂與顧璨這對師徒。
既是為了殺雞儆猴,更是為了一樁大買賣,事關(guān)他自身的大道,一旦成了,苦求不得的仙人境,唾手可得。
至于那條元嬰水蛟,在事成之后,打個半死就好了,倘若最后無法馴服,那就剝皮抽筋,煉制成一件蛟龍遺蛻。
只是半路殺出個儒家子弟。
在浩然天下,儒家這兩個字,就是一種無形威懾,別說他劉老成一個玉璞境,就算是飛升境,也不敢隨意斬殺一名正統(tǒng)儒家子弟。
不過劉老成心中有數(shù)。
混跡山上數(shù)百年,什么場面沒見過?
又豈會被一個中五境的讀書人嚇破了膽?
來之前,劉老成心頭已經(jīng)有過一番權(quán)衡。
倘若這個陳平安,在關(guān)鍵時侯冒了出來,自已就與他周旋一二,如果來了個萬一……
比如這少年身后的靠山,來了那么一兩個,自已就立即收手。
但又不會完全收手。
一個洞府境劍修,可攔不住他劉老成殺人。
況且玉圭宗的荀老前輩,來之前,也與他說明了此中利害。
陳平安能不殺就不殺,但是那個顧璨,死了也就死了,無人會在意一個廢物雜種的死活。
……
青峽島臨近的一座藩屬島嶼山巔。
無敵神拳幫幫主,名為高冕的老人,隔著上百里,瞇眼看向那個膽敢露頭的年輕人,略微皺眉道:
“荀老二,我怎么感覺你在坑老劉呢?”
“你說的那個在東海斬妖的飛升境劍仙,真是這人的師兄?”
荀淵笑著搖頭,“我對老劉說的那些,都是真的,絕對沒有半點(diǎn)摻假,他要去殺顧璨,無論怎么看,都跟我沒有很大關(guān)系?!?/p>
高冕咂嘴道:“要是他那師兄,在其身上留了什么東西,等到生死一刻的瞬間,跨洲趕來,一劍劈死了老劉,咋辦?”
荀淵說道:“咋辦?你我看著辦?!?/p>
高冕再度皺眉。
三人之中,雖然就屬劉老成與他倆的關(guān)系最為疏遠(yuǎn),可那是相對于真正的“兄弟情”來說。
好歹也一起游歷過這么多年的山上江湖。
所以無論如何,高冕還是不太想看見,劉老成因?yàn)榇耸?,而不明不白的隕落。
荀淵緩緩解釋道:“放心吧,哪怕陳平安的那位師兄趕來,老劉也不會死,因?yàn)樵趧π薅种?,那個十三境,還是一名讀書人。”
“讀書人最不好惹,也最好惹,因?yàn)樗麄兌紩v道理?!?/p>
高冕疑惑道:“道理在老劉這邊?”
荀淵頷首道:“只看這件事本身,確實(shí)如此?!?/p>
“誰不知道,書簡湖青峽島的劉志茂,數(shù)百年作惡多端?當(dāng)年他還是初入中五境的廢物,就暗算斬殺了收留他的一名地仙島主,
謀權(quán)篡位,一步步經(jīng)營,殺伐果斷之余,又逐步拉攏人心,方才有了今天的截江真君?!?/p>
“誰不知道,那顧璨是個殺人如麻的小魔頭?仗著身邊一頭蛟龍仆從,無惡不作,聽說最近幾年,被他株連九族之人,尸骨都在書簡湖堆成了山?”
說到這,荀淵笑呵呵道:“老劉殺這幾個,難道不算是替天行道?”
高冕沒好氣道:“老劉的手下亡魂,只多不少?!?/p>
荀淵說道:“儒家那幫讀書人,講究一句話,叫讓知錯能改,善莫大焉?!?/p>
“無論老劉以往如何為非作歹,但是最最起碼,這趟青峽島,他都是打著斬妖除魔的名號?!?/p>
“儒家還有一句,君子論跡不論心?!?/p>
“老劉的真實(shí)想法,旁人知道嗎?當(dāng)然不知道,反正從明面上來看,我們這個老三,就是在讓好事?!?/p>
“一個行俠仗義的山澤野修,儒家那邊,不庇護(hù)也就罷了,難不成還將他肆意打殺了?”
高冕撓了撓頭。
他媽的,荀老二這腦子,就是不一般,難怪三兄弟的軍師一職,最后是由他來當(dāng)。
荀淵笑瞇瞇道:“最近中土文廟那邊,尚在議事期間,要是老劉死在了青峽島,被陳平安某個師兄宰了……”
“那么我估計(jì),當(dāng)這一消息被人刻意的傳了出去,那咱們的浩然天下,就得亂成一鍋粥了?!?/p>
矮小老人猛然跳起,一巴掌打在荀淵腦門上,怒道:“他娘的,荀老兒,就不能言簡意賅?說點(diǎn)老子能聽懂的?”
荀淵趕忙抱拳,聲稱二弟知錯。
如果劉老成這個老三,名不副實(shí),可高冕這位大哥,對荀淵來說,就是真正的大哥。
一名仙人境,愿意屈尊,以小弟姿態(tài),面對一個元嬰境……世所罕見。
荀淵語氣平淡,慢條斯理道:“劍氣長城那邊,你我都知道,已經(jīng)沒了戰(zhàn)事,而那蠻荒天下,攻入浩然,更是遲早的事?!?/p>
“這次文廟議事,召集了諸子百家,其中甚至還有不少的山澤野修,規(guī)??涨昂拼?,
那么倘若老劉為了斬妖除魔,死在了某個儒家劍仙手里……”
荀淵笑著轉(zhuǎn)頭,“那么高大哥,你覺得浩然天下的山上人,會如何看待讀書人?又會如何看待文廟?”
“你們要我去修建鎮(zhèn)妖關(guān),建成之后,又要我鎮(zhèn)守長城,抵御妖族大軍,我答應(yīng)了,可一轉(zhuǎn)頭……
就聽說在那寶瓶洲的書簡湖,有個替天行道,記身俠氣的山澤野修,被一個不講道理的讀書人殺了。”
“這豈不是個天大的笑話?”
“如果斬妖除魔,都要付出這種慘烈代價,那么以后的修道之人,誰還敢大發(fā)慈悲,讓那好事?”
高冕悚然一驚。
不過他還是不怎么相信,皺眉道:“可是咱們老三,也不是好人啊?!?/p>
荀淵直截了當(dāng)?shù)溃骸袄蟿⒉皇呛萌?,確實(shí)如此,可他只要被陳平安某個師兄宰了,他就會變成‘好人’”。
高冕終于聽懂了一個大概意思。
浩然天下的山澤野修,特別是上五境的那一撥,一直以來,苦儒家規(guī)矩久矣。
如果在文廟議事期間,在這個節(jié)骨眼上,劉老成這個“斬妖除魔”的散修,死在了一名正統(tǒng)儒家門生手上……
那么自有“大儒”為他講經(jīng)。
這個消息,待在書簡湖,劉老成就是個精打細(xì)算,手上沾染無數(shù)人命的山澤野修。
可出了書簡湖,說不準(zhǔn),宮柳島主人,就會變成一位山上的俠義之士。
在這之后,只需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,當(dāng)消息傳到中土神洲,劉老成這個野修,說不定就會更加離譜。
甚至是搖身一變,不再是什么書簡湖之主,而是天地人間的功德圣人。
一石激起千層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