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外。
陳淳安袖袍一抖,收回被其安放在浩然天下的一雙日月。
于是,一座天下,從艷陽高照,頃刻之間,變成了晚霞時分,殘陽斜掛西邊山頭,流瀉出最后一絲和煦天光。
陳淳安說了句題外話,“趁著蠻荒還未入侵,這段時間忙完了手頭上的事,看來要帶著幾個心儀學(xué)生,去那劍氣長城看看了。”
禮圣說道:“早該如此。”
好像萬年過去,人心向下這個景象,只有南邊的劍氣長城,不曾被沾染,當(dāng)然,不能說全部。
可至少是有大部分的。
陳淳安搖搖頭,自嘲道:“我們?nèi)寮遥幌蜃駨男奚眇B(yǎng)性,論學(xué)問,講道理,到頭來,居然還不如一名江湖劍客?!?/p>
禮圣笑道:“一竿子打死,這種話,現(xiàn)在觸景生情,有感而發(fā),沒關(guān)系,回了文廟,回了南婆娑洲,就不要在弟子面前經(jīng)常提起了。”
陳淳安默不作聲。
老人轉(zhuǎn)移話頭,問道:“書簡湖的千年天殛,也就是那些沉沒湖底,堆積而成的累累白骨,以千萬計數(shù)的惡意,這個寧遠(yuǎn),當(dāng)真能承負(fù)下來?”
陳淳安躍躍欲試。
禮圣看了他一眼,想了想,擺手道:“淳安就不要想著幫他承負(fù)了,南婆娑洲那邊,后續(xù)還要你來主持大局?!?/p>
“世間最后一條真龍,三千年前,在老龍城登岸,一路逃竄,最終在驪珠洞天隕落,是為龍戰(zhàn)于野?!?/p>
“書簡湖所有枉死之人,所化厲鬼,承載三千年天殛,飽受煎熬,迎來一場解脫,是為其道窮也。”
饒是陳淳安,也沒太聽懂。
小夫子說起了大白話,解釋道:“既是磨難,也是機(jī)緣,時也命也。”
陳淳安有些傷感,“最起碼,也想去見他一面?!?/p>
禮圣微笑道:“去則去矣,可我猜,人家不一定領(lǐng)情,說不準(zhǔn)最后還會把你拒之門外,不講情面。”
陳淳安苦笑道:“從不相識,哪來的情面一說?我倒是希望,待會兒見了他,會被這個年輕人,擼起袖子,往臉上狠狠來一巴掌?!?/p>
“最好再罵我?guī)拙洌灰煌霞規(guī)Э?,怎么都行?!?/p>
禮圣詫異的看了他一眼。
或許現(xiàn)在的儒家子弟,欠缺的,就是那份有些上不得臺面的性情,好比那個晚輩身上展露出來的意氣疏狂。
形神不隨塵世染。
形神又隨塵世染。
浩然天下,萬年過去,百家爭鳴,有了,但是百花齊放,從未做到。
不得不說,這個劍氣長城來的年輕人,為一座天下的所有山上人,都上了一課。
特別是讀書人。
更是被訓(xùn)斥的體無完膚,臉上挨了一個又一個的響亮巴掌。
響的很。
禮圣忽然轉(zhuǎn)過頭。
西南方位,一名老僧,跨界而來。
站定之后,雙手合十,朝著兩位儒家圣賢行了一禮,先念上一句阿彌陀佛,隨后說道:“見過禮圣,見過陳先生?!?/p>
兩人都沒有回禮。
對視一眼。
陳淳安側(cè)過身,避開僧人這一禮。
禮圣倒是沒有如此做。
小夫子直接轉(zhuǎn)身,一步跨出,離開此地,重返天外。
老僧苦笑一聲,沒有再說什么,低下頭,眺望那座浩然天下。
陳淳安很想給他一巴掌,但想了想后,還是忍住了。
儒衫老人正要去往東寶瓶洲。
心湖響起禮圣的言語。
“淳安,等那禿驢到了我們浩然天下,找個機(jī)會,給他幾巴掌。”
陳淳安哈哈大笑,瞥了眼那個僧人,心情大好,兩只大袖狂甩,好似一名頑劣稚童,就此返回人間。
……
白玉京。
陸沉一個蹦跳,身形向后,凌空翻了好幾個跟斗,跟只猴一樣。
穩(wěn)穩(wěn)落地。
陸沉說道:“大局已定,那么在去往浩然天下之前,就請師兄遞劍,為我鋪路?!?/p>
余斗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
拔出仙劍道藏。
然后道老二扭頭問道:“那個不知死活的十四境劍修,怎么找?”
陸沉兩手一攤,無奈道:“師兄不是已經(jīng)知道了他的名諱?”
余斗再次點(diǎn)頭,若有所思。
然后這位白玉京二掌教,十四境巔峰修士,就站在玉皇城最高處,朝著四面八方,喊了一句話。
“黃鎮(zhèn),我草你媽?!?/p>
足可謂驚天動地,偌大一座白玉京,五城十二樓,都被這句話,震得道鐘齊鳴。
各地門人弟子,紛紛舉目望去,一頭霧水,都不清楚自家的余掌教,為何會有如此談吐。
世所罕見。
陸沉微笑道:“當(dāng)了師兄?jǐn)?shù)千載的小師弟,這還是頭一次……瞧見師兄有如此性情的一面?!?/p>
道老二面無表情。
而很快,兩人身前,玉皇城上空的那道光陰漩渦,就出現(xiàn)了紊亂,這幅巡視浩然天下的山水畫,如水蕩漾。
光陰凝滯之后,竟是出現(xiàn)了倒流跡象,并且速度越來越快,好似極深處,有某個通天存在,正在逆流直上。
冥冥中,有一道聲響,傳了過來。
就三字。
“你找死?”
然后余斗就遞劍了。
高大道人手持仙劍,大步流星,瞬間沒入其中,所到之處,光陰長河激蕩而起的洶涌浪花,不得近身。
陸沉雙手搭在欄桿上,就這么靜靜的站了一會兒。
見師兄暫時未歸,年輕道士又縮地成寸,回了一趟自已的修道之地南華城,將那枚從碧霄師叔手中‘贏’來的金黃色養(yǎng)劍葫,裝了些酒水。
不是什么好酒。
甚至練氣士喝了,也不會增長一絲靈氣。
普普通通,但是珍稀程度,幾座天下,整個人間,只有他陸沉一家。
因?yàn)槭侨平套砸厌劦摹?/p>
這個秘方,更是絕無僅有,是他當(dāng)年在另一座人間游歷之時,扒在一位老人家的墻根,偷學(xué)而來。
昔年遠(yuǎn)游不知名人間,咱們的陸掌教,也不只是游山玩水去的,正如當(dāng)初返回之際,他與寧遠(yuǎn)說的那樣。
學(xué)了不少手藝,雖然與修道無關(guān),可畢竟技多不壓身嘛。
盞茶過后。
道老二重返白玉京。
背劍而立,單手負(fù)后,一身殺氣騰騰。
陸沉搓了搓手,嬉皮笑臉道:“師兄,如何?”
余斗說道:“不愧是十四境純粹劍修?!?/p>
年輕道士愣了愣,“沒往他身上招呼幾劍?不至于吧?那姓黃的小子,雖然一身古怪,善躲藏……”
豈料道老二莫名笑了笑,當(dāng)著師弟的面,反手掏出來一截斷臂。
“還行,貧道卸了他一條胳膊?!?/p>
陸沉一個勁的拍打大腿,看著那截臂膀,笑得眼淚都要下來了。
師弟朝著師兄,高高豎起一根大拇指。
陸沉剛要破開天幕。
余斗喊住了他,沒有直接開口,這位修道八千載的老道,破天荒的,竟是猶豫了好一會兒。
最后道老二說道:“師弟要是不急,就先繞道去一趟并州。”
陸沉心領(lǐng)神會,鄭重應(yīng)下此事,打了個道門稽首后,化虹離去。
不過沒有直接跨洲遠(yuǎn)游,去往并州,陸沉先是走了一趟大玄都觀,找老觀主討要了幾杯酒水。
不至于相談甚歡,可因?yàn)閮扇酥g,多了個“寧道友”的緣故,也算是關(guān)系融洽。
在得知寧小友開辟了“書簡洞天”,煉化千萬厲鬼惡意,自縛雙手,畫地為牢……
孫道長沒有如何惋惜。
反而笑呵呵的,老人心情極佳,讓陸沉在門外等等,他則起身回了玄都觀。
托陸沉之手,給他的寧小友,帶了些許東西。
陸沉則是問了問那個孩子,也就是老觀主新收的關(guān)門弟子。
孫道長沒有多說,也沒有不說,只是道出了一個姓名,外加現(xiàn)在的道號。
陸沉告辭離去。
又走了一趟在青冥天下,與玄都觀齊名的歲除宮,只是不湊巧,據(jù)門人所說,宮主吳霜降,此時正在閉關(guān)。
陸沉站在山門前,咂了咂嘴,內(nèi)心忍不住腹誹,余師兄當(dāng)年拉的屎,全給他小師弟吃了下去。
因?yàn)樵谏褡R感知下,他分明察覺到,歲除宮的一道渾厚氣息,不比自已差多少,定然是吳霜降無疑。
人家明擺著就是不想見他。
陸沉也不想自討沒趣,再度告辭后,方才跨洲去往西邊盡頭。
到了并州,在一處天幕穹頂之下,見到了一位風(fēng)姿卓絕的女子劍仙。
陸沉招了招手,笑著打了個招呼,朗聲道:“可是寶鱗劍仙?”
那位被稱為“寶鱗”的高挑女子,循聲回頭,見到來人后,竟是二話不說,反手拔劍遞劍。
一劍斬至。
然后陸沉就少了一小截胡茬子。
道士揉著下巴,哀嘆一聲,“寶鱗姐姐誒,你看好了,我是陸沉啊,可不是我那余師兄。”
寶鱗收劍立于身前,冷笑道:“白玉京上,除了道祖,皆是一丘之貉?!?/p>
陸沉大喊冤屈,演的有鼻子有眼的,就差臉上沒掛倆鼻涕泡了。
寶鱗倒是沒再遞劍,但也沒歸鞘,女子清冷道:“陸老三,有何高見?”
青冥天下最為“頭鐵”之人,果然非同凡響,見面就是砍人,面對三掌教,張嘴就是陸老三。
不過論歲數(shù),這位寶鱗劍仙,還真就比陸沉大了不少,畢竟青冥天下的老黃歷上,她曾經(jīng)就與道老二并肩同行。
陸沉對她,其實(shí)哪怕中間插了個師兄余斗,也是愿意去以禮相待的,更別說,早年那樁往事,真要論個對錯,也是師兄錯了。
當(dāng)然,最關(guān)鍵的,都不是以上這些。
而是這位寶鱗劍仙,七千年來,每次出關(guān),除了問劍余斗,還會獨(dú)自去往天外天一趟,不遺余力的打殺化外天魔。
這樣一位頗具俠氣的女劍仙,擱在任何地方,都是讓人愿意禮敬的存在,有一說一,本就如此。
只是自從道侶被余斗斬殺之后,早年那個“天真爛漫”的劍仙寶鱗,再不復(fù)見,取而代之的,是一個只為復(fù)仇而活著的極端修士。
陸沉不免感慨,寶鱗道友,在這一點(diǎn)上,極似那個隱匿光陰長河深處的黃鎮(zhèn)。
復(fù)仇確實(shí)是一條能讓人心無旁騖的大道。
陸沉回過神,原地打了個稽首,笑道:“寶鱗姐姐,可是要去浩然天下?”
女子反問道:“陸老三,可是要攔著我去浩然天下?”
年輕道士趕忙搖頭,擺手道:“非也,正巧貧道也要走一趟那邊,真是趕巧,不如姐姐隨我一道?”
陸沉這才反應(yīng)過來,恍然大悟道:“難怪寶鱗姐姐遲遲沒有破開天幕,飛升離去,這次出關(guān),居然沒有躋身十三境?!?/p>
寶鱗冷笑道:“數(shù)千年來,多次問劍余老二,跌境不計其數(shù),我的大道根本,早就傷得極重,破境很難,是肯定的。”
陸沉搖頭感嘆,“光是躋身飛升境,寶鱗道友就至少經(jīng)歷過十幾次了吧?”
“如此超絕天賦,倘若當(dāng)年從未跌境,說不準(zhǔn)現(xiàn)在我們青冥天下,就要多出一位十四境劍仙了。”
寶鱗瞇起眼,微笑道:“那我第一個砍的……一定不是你陸沉?!?/p>
她淡淡道:“陸沉能來找我,說明小道消息很是靈通,估計我之前去歲除宮和玄都觀的消息,你也知道了。”
寶鱗單手按住劍柄,眼眸低垂。
“有屁別放,要打架,那就來?!?/p>
陸沉有些無奈,只好道明來意,言辭誠懇,聲稱這次來找寶鱗姐姐,就是想要一同去往浩然天下。
女子眼神銳利,緩緩道:“我要是承了這個人情,下次問劍道老二,要是你陸沉橫插一腳,置我于兩難境地,怎么辦?”
陸沉笑著搖頭,神色認(rèn)真道:“余師兄與我,雖然同出一脈,可師兄是師兄,師弟是師弟,不能混為一談?!?/p>
寶鱗問道:“我怎么信你?”
陸沉說道:“我會帶你,去見一位你想見的人?!?/p>
她又問,“那個姓寧的劍修,早年當(dāng)真斷了余斗一臂?”
說到這,寶鱗又有些猶豫。
“此人性情如何?我要是去找他,會不會被拒之門外?需不需要帶上厚禮登門?”
陸沉搖搖頭,嘿嘿笑道:“姐姐不用擔(dān)心這個,我那位好友,品行極好,也就……有那么一點(diǎn)好色而已?!?/p>
“但絕對是個可以生死相交的大好人!”
言語之間,滿是真誠,可寶鱗聽在耳中,總覺得陸沉是在說反話,這會兒的她,又有點(diǎn)不太想去了。
陸沉輕聲勸道:“昔年我那位大師兄,走了一趟玄都觀,攔住了孫道長,請他在遞劍之前,先游歷一趟浩然天下。”
年輕道士再次行禮。
“還望寶鱗劍仙,今日也能暫時放下恩怨,隨我走一遭浩然,多年修道練劍,不說要道友放下芥蒂,可總歸要為自已活一次?!?/p>
沉默許久。
寶鱗驀然一笑,“這些話,真不應(yīng)該出自陸老三之口,不像,難得,居然?!?/p>
陸沉有些片刻失神。
“居然?!?/p>
好像人間早就開始了換新顏。
老大劍仙不像老大劍仙。
禮圣不像禮圣。
道老二不似道老二。
還有他陸沉,也不再是那個年復(fù)一年,只會打理莊稼的小小佃農(nóng)。
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。
自知與不自知,誰知道呢。
該去見見老友了。
……
并州天幕。
陸沉祭出那枚金黃色養(yǎng)劍葫,帶上一位歲數(shù)比他大,修為卻比他低的女子劍仙,聯(lián)袂遠(yuǎn)游。
十四境仙人的御風(fēng),快若閃電,不到半炷香,兩人便穿過兩座天下的接壤天幕,抵達(dá)儒家天下。
落地在一座無名山頭。
與此同時,夕陽終于西下,大地盡頭,迅速被陰影籠罩。
寶鱗四下張望一眼,皺眉問道:“此處是浩然哪一洲?”
陸沉笑瞇瞇道:“當(dāng)然是中土神洲,至此,貧道就與姐姐道別好了,山高水長,后會有期?!?/p>
寶鱗遲疑了一下,還是朝他拱了拱手,陸沉笑容滿面,也不再廢話,腳步微動,縮地山河。
肆意張狂。
然后在文廟一座學(xué)宮上空,年輕道人就被一名老儒士攔了下來。
陸沉咋咋呼呼的,壓根不想與他多費(fèi)口舌,抖了抖衣袖,掏出那截斷臂,口氣恁大,張嘴就要找那位小夫子。
禮圣沒來。
最后是亞圣親自前來,與三掌教小聊了幾句。
而很快,陸沉便再次動身,趕赴東寶瓶洲,現(xiàn)在他的腰間,除了那枚養(yǎng)劍葫之外,還多了一塊文廟的無事牌。
之前兩人落地的那座山頭。
高挑女子沒有御劍,她還不太清楚,那個吳霜降與孫道長口中的“寧姓劍仙”,如今身在何方,有些漫無目的。
浩然天下的山水,不得不說,還真就比家鄉(xiāng)青冥天下那邊,來得要好看一些。
去哪呢?
聽玄都觀那個老人說,如果來了浩然天下,可以先去一趟扶搖洲,那邊的某處大海之濱,有間草堂。
有個書生,名叫白也。
據(jù)說是什么人間最得意。
那就先去找他好了。
寶鱗緩緩下山。
月失樓臺,霧迷津渡,往事已空,如墜夢中。
此身尚在,可枯木猶能逢春,鐵樹亦可開花,那么故人呢?
吳霜降找她的那番話,說得很對,凡夫俗子也好,修道之人也罷,這一輩子,總要做點(diǎn)有意義的事。
想在青冥天下,在白玉京殺余斗,至少需要三四位殺力極大的十四境修士,并且各自之間,毫無芥蒂,置生死于度外。
吳霜降給了個口頭承諾,下次出關(guān),他就能躋身十四境,問劍道老二之人,算他一個。
孫道長一個。
差點(diǎn)意思。
所以在吳霜降的勸說下,寶鱗此刻來了浩然天下,既是游歷,也是尋覓同道中人。
白也不知道會不會答應(yīng)。
當(dāng)然,最關(guān)鍵的,還是那位寧姓劍修,吳霜降與孫道長對他的評價都極高,甚至在后者口中,這天底下,能殺他余斗的,只有那個年輕人。
只是該怎么去找他呢?
女子一拍額頭。
剛剛就應(yīng)該在陸沉那邊多問幾句。
不過浩然天下大是大,她要找一位聲名赫赫的劍仙,倒也不是什么難事。
可是找人容易,找到之后,該怎么去攛掇,忽悠他一起去往白玉京,才是個大難題。
愁啊。
……
書簡湖。
陳淳安先一步下界,目的明確,老人踏上宮柳島渡口。
沒有直接去見那個年輕人,陳淳安雙手負(fù)后,仔細(xì)打量這處嶄新洞天。
三千里書簡湖,經(jīng)此一役,已經(jīng)被那一對屬于偽十五境的山水印同化,落地生根,大道生發(fā)。
說簡單點(diǎn),就是自成一界。
人間的洞天福地,絕大多數(shù),都是昔年遠(yuǎn)古天庭的一粒?!皦m?!?,特別是在登天一役,墜落而下的碎片,最多。
一部分是持劍者斬落。
只有那么寥寥幾座,是被大修士親手開辟,比如道祖的蓮花洞天,小說家老祖,演化的白紙福地。
一樁大功德。
老人唏噓不已。
不同于外界,浩然那邊是嚴(yán)寒冬季,此處地界,卻是初春時分,之前那些遍地積雪,不再復(fù)見。
取而代之的,是荒草叢生。
當(dāng)然,在這些雜草之上,還有花叢林立,杏梨花開,哪怕是稍晚綻放的桃櫻之木,也是郁郁蔥蔥,好似已經(jīng)準(zhǔn)備妥當(dāng),要不了多久,便會展顏人間。
難以想象,這么一座書簡湖,昨日今日,就已是天翻地覆的差別,什么腌臜之地,分明是鳥語花香。
除了眼前的宮柳島。
書簡洞天之內(nèi),在中心區(qū)域,又有一座小天地,站在外界,哪怕是陳淳安這等飛升境大修士,也難以看個透徹。
漆黑如墨,黯淡無光。
豎耳聆聽,還有一聲聲凄厲慘叫,依稀傳來,恐怕境界低微的下五境練氣士,都不太容易扛得住,輕則眼神迷離,重則道心破碎。
千萬厲鬼的戾氣與惡意,全數(shù)匯聚于此,也誕生了一場積累三千年的天殛。
所謂天殛,也可稱為天劫,書簡湖的這場劫難,與當(dāng)初的驪珠洞天,有些類似。
為天道所不容,積攢到一定地步,便會出現(xiàn)這種境況。
而“天道”,又是一個玄之又玄的東西,哪怕是三教祖師,也無法道出個分明。
比之天庭神道,也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陳淳安收回心神,老人抬起手腕,屈起二指,朝著一層黑色界壁,敲了敲門。
一襲青衫出現(xiàn)在灰霧之中。
瞧不清面容。
陳淳安立即作揖行禮,自報名號,并且直言,想要入內(nèi)一敘,希望劍仙能開個小門。
那人沒有回禮,就這么站在界壁之內(nèi),雙手負(fù)后,冷冷的看著他,嗓音沙啞,開口道:“南婆娑洲的陳淳安?”
老人點(diǎn)頭稱是。
男人隨手從灰霧中抓來一頭鬼物,揉作一團(tuán),自顧自塞進(jìn)嘴里,咀嚼之聲極為清脆,問道:“有事?”
這一幕,看得有些頭皮發(fā)麻。
陳淳安搖搖頭,“只是想來見小友一面?!?/p>
寧遠(yuǎn)呵呵一笑,“小友?我與陳老前輩,以前從未見過,哪來的什么友不友的?”
他煩瑣的擺擺手,下了逐客令,“老前輩坐鎮(zhèn)南婆娑洲,本就雜事極多,嘮嗑什么的,還是算了,慢走不送?!?/p>
陳淳安欲言又止。
就在此時。
一名老僧,渾身寶光熠熠,下界而來,站在宮柳島渡口,與陳淳安相隔不遠(yuǎn),雙手合十。
僧人微抬眼皮,看向界壁內(nèi)的那人,微笑道:“寧劍仙,當(dāng)年一別,好久不見?!?/p>
寧遠(yuǎn)打量了他幾眼,心頭思索,而后終于想了起來,拱手抱拳,點(diǎn)頭道:“見過大師?!?/p>
這位佛門老僧,就是當(dāng)初驪珠洞天在破碎之際,前去鎮(zhèn)壓齊先生的三教圣人之一。
其實(shí)也談不上鎮(zhèn)壓,僧人隸屬于西方凈琉璃世界之主座下,當(dāng)年也是為了勸齊先生,莫要赴死。
所以寧遠(yuǎn)愿意以禮相待。
老僧顯然不是個話癆,取出一方雷音塔,托在手心,直接說道:“貧僧奉東方凈琉璃世界教主之命,特來為劍仙封正,此物便是賀禮。”
“原驪珠洞天,鎮(zhèn)劍樓上的莫向外求,寧施主已經(jīng)功德圓滿,佛家愿意拱手相讓?!?/p>
寧遠(yuǎn)剛要言語。
陳淳安坐不住了,以心聲打斷,沉聲道:“寧小友,這老僧,是正統(tǒng)佛子不假,可你淪落到此,就是這鳥人在從中作梗?!?/p>
“我們?nèi)寮遗c道門,其實(shí)早就不視劍仙為大道竊賊,只有蓮花天下那邊,一直處于觀望狀態(tài)?!?/p>
寧遠(yuǎn)皺了皺眉,同樣以心聲回道:“果真?”
老人言之鑿鑿,“果真?!?/p>
陳淳安補(bǔ)充道:“據(jù)禮圣所說,當(dāng)年在驪珠洞天的龍須河畔,小友斬殺的那位苦行僧,就是他的嫡傳之一?!?/p>
意思已經(jīng)很明了了。
所以在聽完之后,寧遠(yuǎn)伸出一手,攤平身前,佩劍太白,自行入手。
老僧還沒反應(yīng)過來。
男人就已經(jīng)連出三劍。
一劍將其打退出書簡湖,斬破袈裟,一劍縮地山河,逼退至東海附近,第三劍接踵而至,打得一名飛升境佛子的粹然金身,當(dāng)場崩碎。
陳淳安看得心驚肉跳。
寧遠(yuǎn)此時的境界,很是玄乎,就連他,竟是也不可探查,可怎么都想不到,殺力會高到這個地步。
那位老僧,出了名的打架一般,陳淳安自認(rèn),對上他,幾巴掌就能完事,可想要斬殺,還是要費(fèi)一些手腳的。
眼前的一襲青衫。
有點(diǎn)像……
無境之人?
松開劍柄,太白自行懸浮身側(cè),寧遠(yuǎn)面色平靜,再次下了逐客令,“陳老先生,你我不是同道中人,請回吧?!?/p>
陳淳安唯有苦笑,后退一步,作揖拜別。
他離去之后。
良久,寧遠(yuǎn)走出心相界壁,現(xiàn)身于渡口,形神枯槁的他,兩袖抬起,朝著老先生離去的方向,默默作揖。
男人忽然轉(zhuǎn)過頭,瞥了眼宮柳島之外,北方千里遠(yuǎn)近,有個黑衣姑娘,正在拼命御劍趕來。
他此刻煉化天殛,身藏千萬惡意,又以本命兩印合道書簡湖,開辟洞天,可以這么說,書簡湖就是他。
他就是此地的“老天爺”。
三千里轄境,心念一動,轉(zhuǎn)瞬即至,似鬼非鬼,似人非人,境界……
沒有境界。
但是又擁有不低于飛升境的實(shí)力,坐鎮(zhèn)其中,書簡不毀,他即無恙。
弊端就更加明顯了。
畫地為牢,自縛雙手。
寧遠(yuǎn)想著,要不要直接把小姚趕出去,施展手段,送她返回劍氣長城,應(yīng)該是沒問題的。
男人呵了口氣。
這怎么就到了這個地步了呢?
取出一頂破爛蓮花冠,自顧自戴在腦袋上,寧遠(yuǎn)蹲在岸邊,雙手?jǐn)n袖,喃喃道:“陸沉啊陸沉,你再不來,等我自已脫困,別說我不認(rèn)你這個朋友?!?/p>
狗日的陸沉。
說好的生死與共呢?
中土與寶瓶之間的內(nèi)海,一名年輕道士,驀然失笑,念白唱誦一句,“形固可使如槁木,是此理,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?”
陸沉趴在巨大金黃色養(yǎng)劍葫上,雙袖搖擺,狗刨鳧水而去,大聲嚷嚷,“寧道友誒,貧道來啦來啦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