臘月的風,嗚咽著撞上緊閉的窗欞,徒勞地刮出細微聲響。
殿內(nèi)暖意融融,卻驅不散那份凝滯在空氣里的沉重。
衍哥兒蜷在床上,小臉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,像一只受驚后尚未緩過神來的雛鳥。
他一只小手緊緊攥著娘親蘇晚晚的衣袖,另一只手無意識地、一遍遍撫摸著枕邊那柄從靴筒里取出的、小巧卻鋒利的匕首鞘。
這次死里逃生,他突然意識到,關鍵時刻,還得靠自已。
宮中看不見的黑手,不知道會什么時候突然伸向自已。
陸行簡負手立在窗前,背影挺直如松,目光沉沉。
他身上的墨色常服在這昏暗的光線下,顯出幾分沉凝的威壓。
殿內(nèi)侍立的宮人早被揮退,只余下他們一家三口。
“查了整整三日,”陸行簡的聲音低沉,打破了殿內(nèi)幾乎令人窒息的安靜,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磨出來的。
“藏書閣當值的兩個灑掃小內(nèi)侍,失蹤了。生不見人,死不見尸?!彼⑽冗^臉,下頜線條繃得極緊。
“內(nèi)書堂那邊,只說是衍哥兒自已去的藏書閣,沒人慫恿?!?/p>
他頓了頓,目光轉向暖炕上小小的身影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。
“至于那扇被提前釘死的窗戶……直殿監(jiān)記檔里,上月確實報修過那扇窗,言其朽壞漏風,需加固。一切……都‘合情合理’?!?/p>
“合情合理?”蘇晚晚重復著,聲音很輕,卻帶著一種冰凌般的譏諷。
她正用溫熱的濕帕子,極其輕柔地擦拭衍哥兒額角殘留的一點煙灰痕跡。
那煙灰頑固地嵌在細嫩的肌膚紋理里,如同這場無妄之災留下的烙印,刺眼得很。
“所以,這就是意外?一場……天衣無縫的意外?”
她抬眸,眼尾還泛著紅,目光卻異常清亮銳利,直直看向陸行簡。
“合情合理到,只差一點,我們的衍哥兒就……”
后面的話,她哽在喉頭,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。
床上的衍哥兒似乎感受到了母親聲音里的顫意,攥著她衣袖的小手又緊了緊,無聲地傳遞著依賴。
陸行簡眼底翻涌著壓抑的雷霆風暴。
“意外?”
“朕的兒子,差點被活活燒死在一座門窗封死的屋子里!”
“他們告訴朕這是意外?!”
他強行將那股幾乎要焚毀理智的暴怒壓下去,聲音恢復了冰冷。
“線索太干凈了?!?/p>
“干凈得就像被人提前用掃帚細細掃過一遍,只留下他們想讓我們看到的?!?/p>
他踱步到床邊,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,帶來一片令人心安的陰影。
寬厚溫暖的手掌覆上衍哥兒微涼的小手。
衍哥兒仰起小臉,黑葡萄似的眼睛依賴地望著父親。
“既然找不出線索,那就從誰會得益這點來猜。”陸行簡的目光變得深邃而復雜,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。
“第一個得益的是……”蘇晚晚的心臟猛地一沉,脫口而出:“張詠?”
她想起那個抱著衍哥兒的急匆匆身影,那個被“閑住”的御用監(jiān)太監(jiān)。
為了獎勵他,陸行簡給張詠賞賜了不少金銀財寶,卻沒有起用他。
衍哥兒吃驚地瞪大眼睛看向爹娘。
他還太小,一時理解不了這里頭的邏輯。
蘇晚晚眼神復雜,“所以,你當時就懷疑張詠陸?”
“嗯?!标懶泻啅谋乔焕锍脸梁叱鲆宦?,帶著濃重的疑慮。
“火起之時,他‘恰巧’在附近?”
“一個被閑置的人,為何會突然從天而降?”
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衍哥兒的手背上輕輕摩挲著。
“我已命人暗中詳查他近期的行蹤、接觸過的人,還有他身邊那些舊人?!?/p>
殿內(nèi)再次陷入沉默。
“爹爹,會不會弄錯了?”衍哥兒稚嫩的聲音打破了寧靜。
“他既然要殺我,為什么還要救我?”
衍哥兒腦子里懵懵的。
“救了你,爹爹就得感激他,賞賜他,很可能讓他官復原職啊?!碧K晚晚柔聲細語。
“要不然,以后你再落難,誰還會來救人呢?”
洞悉人心,幾乎是晚晚刻進骨子里的本能。
“所以爹爹只賞賜,不官復原職,就是警告那些想故意邀功的人,別搞邪門歪道?”
“嗯,”蘇晚晚點頭,“最關鍵,是得找出真憑實據(jù)?!?/p>
如果沒有證據(jù)只憑猜測,連皇帝都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。
衍哥兒張了張嘴,“為什么不能相信張大伴?”
可是,他想到自已讓等在藏書閣外的那兩個小內(nèi)侍,情緒瞬間變得低落。
那兩個也不見了蹤影,連尸體都沒找到。
他和他們一起玩過的。
衍哥兒眼皮漸漸沉重,呼吸變得均勻綿長,終于沉沉睡去,只是眉頭還微微蹙著,仿佛在夢中仍不得安寧。
陸行簡凝視著兒子沉睡的小臉,眼神深處翻騰著后怕與決絕交織的暗流。
許久,他抬起頭,目光銳利如刀,斬釘截鐵:“清寧宮,不能再住了?!?/p>
蘇晚晚心頭一跳,下意識地看向熟睡的兒子。
當她的目光落在衍哥兒蒼白的小臉和那柄不離身的匕首上時,眼底只剩下為母則剛的堅韌。
“搬去哪里?”
她問,聲音異常平靜,只有尾音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泄露了心緒。
“內(nèi)廷,坤寧宮。”陸行簡緊緊盯著蘇晚晚。
上次去坤寧宮的情景還在眼前。
晚晚對那個地方害怕極了。
所以,他也怕晚晚不同意。
然而,晚晚只是瞳孔縮了一下,平靜點頭,“好?!?/p>
陸行簡把晚晚擁進懷里:“之前我們住在坤寧宮的時候,還挺安全的?!?/p>
“宮里地方太大,人太多,能完全掌控的地方只有內(nèi)廷和曉園?!?/p>
“你要是不喜歡坤寧宮,我們?nèi)プ≡跁詧@好不好?”
溫聲商量的語氣,讓蘇晚晚心中微暖。
“等過了年再說吧?!弊≡趦?nèi)廷當然是最方便的。
如果能有一片安全的棲身之所,誰愿意更換住處呢?
陸行簡親吻著她的頭發(fā),“要是不開心,跟我說,好嗎?”
他還是想盡量讓她住得舒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