眉山大營。
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從高處下來，進入了暗室之中。
    
    在那面蜀州軍大旗的后方，就有一個暗道的入口，掀開蓋子就是一個往下爬的梯子。
    
    這下邊是一間庫房，囤積著不少羽箭之類的兵器，在這存放，不用擔(dān)心會被敵人破壞。
    
    而這僅僅是最高處那一層所需的物資，事實上，每一層都有這樣的暗室，而且不止一處。
    
    過道兩側(cè)都點了油燈，讓這里看起來沒有那么昏暗，可是在這時間久了的話，難免會讓人有一種窒息感。
    
    這一點，楊競很清楚。
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進了一間屋子，坐在那發(fā)呆的楊競看到裴經(jīng)綸后，連忙起身。
    
    “裴將軍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楊競堆起笑容叫了一聲。
    
    “陛下請坐吧。”
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拉了把椅子，在楊競對面坐下來。
    
    “你終究是皇帝，不用在我面前表現(xiàn)的那么謙卑恭順，你表現(xiàn)的再真誠，看起來也假的讓人覺得諷刺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“是是是，將軍說的是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看了楊競一眼，楊競連忙閉嘴。
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道：“我父親把你送到我這里來，你想過是為什么嗎？”
    
    楊競搖頭：“不敢胡思亂想。”
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道：“你還是實話實說的好，你只是有些怕，又不是蠢。”
    
    楊競沉默下來。
    
    “你挺可憐的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道：“生來就是皇帝命，可是現(xiàn)在卻像是一條搖尾乞憐的......”
    
    后邊的那個字，裴經(jīng)綸沒有說出口。
    
    他停頓了一下后繼續(xù)說道：“我不是來羞辱你的，而是在告訴你，我父親的意思是，你作為大楚皇帝，戰(zhàn)死在這里比較好。”
    
    楊競的臉色終究還是變了。
    
    雖然他大概已經(jīng)猜到了裴旗把他留在眉山大營，而不是帶去眉城其中的原因，可是當(dāng)親耳聽到這番話的時候，心里還是咯噔了一下。
    
    “請裴將軍饒命。”
    
    楊競沒有絲毫猶豫，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。
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嘆了口氣：“你是皇帝啊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楊競又能怎么辦呢，只是跪在那不住的磕頭，像是曾經(jīng)那些乞求他寬恕的臣子一樣。
    
    “其實你不該得罪李叱的。”
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緩緩道：“你最蠢的決定就是到蜀州來，你留在京州大興城，李叱絕對不會殺你，可你逃出來，就給了李叱殺你的理由，而我父親把你帶回來，也只是需要你在合適的時候死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起身：“我這兩天會安排人給你多送一些好吃的來，你不要為難自己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說完后他轉(zhuǎn)身離開。
    
    楊競跪在那，像是傻了一樣，等裴經(jīng)綸都已經(jīng)走了一會兒了，他還在一下一下的磕頭。
    
    許久之后，楊競抬起頭，臉上表情連恨都沒有，什么都沒有，只有空白。
    
    “朕......現(xiàn)在后悔了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他扶著那把椅子站起來，回到那個土炕邊上坐下來，這個幽暗的咫尺之間的密室，就好像已經(jīng)為他準備好的墓穴。
    
    “朕為什么要那樣選？”
    
    楊競自言自語。
    
    “因為朕是大楚的皇帝啊......”
    
    他自己給了自己答案。
    
    此時的他，就是裴旗手里一顆隨時都可以棄掉的棋子，而他死的唯一價值，就是可以讓裴旗對外宣揚，是寧王李叱殺了大楚皇帝。
    
    枯坐了好一會兒，楊競忽然站起來。
    
    “朕不認命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他開始往外跑，才跑出這間暗室，就被兩名蜀州軍士兵伸手攔了下來。
    
    “你們竟敢阻攔朕？！”
    
    眼睛都已經(jīng)發(fā)紅的楊競嘶吼一聲，換來的不是那兩名蜀州軍士兵對他的敬畏，而是一個耳光。
    
    “皇尼瑪?shù)?。?br />    
    其中一個士兵把楊競扇的轉(zhuǎn)了半圈，半邊臉很快就紅腫起來。
    
    “老老實實回去坐著，躺著也行，就是不能出來，到你可以出來的時候，會有人告訴你的。”
    
    那士兵抓著楊競的衣領(lǐng)把人拖回去，然后直接摔在暗室地上。
    
    楊競跌坐在那朝著他們喊：“朕是大楚的皇帝！朕是天下共主！”
    
    那士兵用可憐的眼神看了看他，用一種不帶著羞辱語氣的話羞辱了他。
    
    “沒人說你不是，你要不是，你也活不到現(xiàn)在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說完后那士兵轉(zhuǎn)身就走了。
    
    楊競第二次起身想要沖出去，然后就看到那士兵抽出了刀，油燈的光照下，那刀上的寒氣好像都在往外溢。
    
    “我不敢殺你，我還不敢砍你一刀？”
    
    那士兵搖了搖頭：“一會兒給你送飯來，你就別想其他的了，這幾天的飯應(yīng)該還是不錯的。”
    
    過道拐角處，裴經(jīng)綸背靠著墻站在那，此時心里就只有一個想法......這樣的皇帝，還有人想做嗎？
    
    作為裴旗的過繼子，他當(dāng)然知道裴旗想要做什么，也當(dāng)然知道裴旗唯一的繼承者就是他。
    
    原本他曾經(jīng)也對皇帝那寶座充滿了幻想，可是在見過楊競之后，這種幻想全都破滅了。
    
    裴旗曾經(jīng)對他說，我老了，就算我將來成就大業(yè)，我也做不了多久的皇帝。
    
    這天下江山，歸根結(jié)底是為父在為你來打，所以你一定要爭氣。
    
    “爭氣......”
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腦海里出現(xiàn)了楊競剛才朝著他不?？念^的樣子，然后在心里重重的嘆了口氣。
    
    他順著梯子爬出暗室，到了這眉山的最高處，往遠處看，眼前就是寧軍黑壓壓的連營。
    
    就在這時候，一名幕營的總旗快步過來，俯身給他行禮。
    
    這名總旗名為楊三息，是剛剛才從眉城趕過來的，有要緊事稟告。
    
    “說吧。”
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淡淡的吐出兩個字。
    
    楊三息連忙俯身道：“大人那邊說，他想早一些讓楊競死，不管是不是寧軍殺的，他都該死了。”
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已經(jīng)猜到了，因為他之前去見楊競的時候，楊三息可還沒有來呢。
    
    作為從幾歲就跟著裴旗的人，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裴旗的性子。
    
    現(xiàn)在江山如此，蜀州如此，他的父親應(yīng)該是不想再等下去了。
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問：“我父親等不及了嗎？”
    
    這種話，一個小小的總旗怎么敢接，所以楊三息也只是動作很細微的點了點頭。
    
    “我知道了，趁著寧軍還沒有完成合圍，你先回去吧，告訴我父親......我會把事情辦好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楊三息小心翼翼的說道：“大人的意思是......讓卑職看到了再回去。”
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皺眉，他這一皺眉，把楊三息嚇得立刻低下頭，連大氣都不敢出。
    
    可是他沒有等來裴經(jīng)綸的怒火，良久之后，裴經(jīng)綸只是點了點頭：“我知道了，不過......好歹給他吃口飯的時間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“聽少主的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楊三息連忙應(yīng)了一聲。
    
    不久之后，幾名蜀州軍士兵端著托盤進了那間暗室，當(dāng)楊競看到他們端著美味佳肴進來的時候，立刻就瘋了。
    
    “給朕滾出去！”
    
    他撲上去，把前邊那名蜀州軍士兵手里的托盤打落在地。
    
    “都給朕滾出去！”
    
    “朕不吃，你們都給朕端走！”
    
    嘶吼聲在這間狹小的密室里回蕩，可是那幾個蜀州軍士兵只是漠然的看著他。
    
    后邊的幾個人把托盤放下后就走了，楊競沖上去要把桌子上的食物都掃到地上，還沒動手，就聽到暗室外邊傳來裴經(jīng)綸的聲音。
    
    “我勸你好好吃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從外邊走進來，手里拿著一壺酒。
    
    他把酒壺放在桌子上：“這是我自己藏的酒，至少有十五年以上的陳釀，送你了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“朕不喝！”
    
    楊競紅著眼睛嘶吼。
    
    “我之前來的時候?qū)δ阏f，你還有幾天的好日子可以過，這幾天都會有美酒沒事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在剛才坐過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來，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。
    
    他說：“現(xiàn)在，沒有了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楊競怔住：“什么沒有了？！你說什么沒有了！你告訴朕什么沒有了！”
    
    他想撲過去抓住裴經(jīng)綸的衣領(lǐng)問，可是沖了兩步，被裴經(jīng)綸的眼神逼退。
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道：“眉城剛剛送來消息，說大楚的最后一位皇帝，死在了抵抗反賊的廝殺中，死的壯烈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楊競臉色白的嚇人，手腳都在發(fā)顫。
    
    “朕還沒死呢，朕這不是還活著嗎？”
    
    他忽然間又跪下來：“裴將軍，你放朕一條生路，以后朕會報答你的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往前壓了壓身子，直視著楊競的眼睛問：“你現(xiàn)在能報答我什么？臨死之前，你連自己想吃什么都吃不到，只能吃別人安排你吃的，你能報答我什么？”
    
    楊競怔住。
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緩緩?fù)鲁鲆豢跉狻?br />    
    “其實我不想殺你，我也確實想過放了你，可是晚了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道：“就是今天。”
    
    “不行，不行絕對不行！”
    
    楊競跪爬過去：“朕不能死，朕必須活著，朕還有很多事沒做呢，列祖列宗傳給朕的萬里江山，朕還沒有收回來呢......”
    
    “你醒醒吧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道：“別說你，你覺得我們這蜀州，還能撐多久嗎？為什么我父親急著讓你死？”
    
    楊競忽然間懂了。
    
    楚皇不死，誰敢稱帝？
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抬起手在楊競的肩膀上拍了拍：“我在酒里下了一些藥，分量應(yīng)該剛好，也不會顯得酒太難喝，盡量吃飽些......最后一頓了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說完這句話后裴經(jīng)綸起身，他要走，楊競抱住了他的腿。
    
    楊競沒有說話，只是死死的抱著，那雙血紅血紅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裴經(jīng)綸。
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依然語氣平靜的說道：“這樣最好了，這樣可以留一具全尸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楊競一下子就泄了氣，頹然的跌坐在地。
    
    “吃吧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舉步往外走。
    
    到門口的時候，裴經(jīng)綸回頭看向楊競：“你做太子的時候快樂嗎？”
    
    楊競下意識的搖了搖頭。
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嗯了一聲：“我想也不會快樂，你要恭喜我一下嗎？大概我要做太子了。”
    
    楊競像是一個失去了靈魂的人，坐在那，還沒有死，可是生機卻好像正在急速的溜走。
    
    “也許......”
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看著楊競的眼睛說道：“也許我該羨慕你，因為你在臨死之前，還有我給你最后一絲體面，到我死的時候，誰能給我留一絲體面？”
    
    他轉(zhuǎn)身離開。
    
    過道里，蜀州軍士兵們朝著他行禮，稱呼他為大將軍。
    
    “叫我殿下吧?！?br />    
    裴經(jīng)綸一邊走一邊有些麻木的說道：“我想聽聽，到底有意思沒意思。”
    
    士兵們茫然的看著他，只是茫然的看著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