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。
鄭國公一家被官差押送至京兆尹府,神色狼狽,昔日的氣焰早已無影無蹤。
街道兩旁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。
“這就是那鄭國公吧?聽說霸占良田還打死人!”
“該抓!活該!謝世子好樣的!”
人群中叫好聲此起彼伏,皆拍手稱快。
在人群后方,謝驚春與楚熠并肩而立,換了便裝,遠遠看著這場朝堂權(quán)貴的落馬戲。
楚熠手里拿著一串糖葫蘆,漫不經(jīng)心地咬了一口,“聽說這次謝世子救了那對被鄭國公欺辱的夫婦,他們現(xiàn)在是不是住在你們侯府里?”
謝驚春一聽,心中一緊,險些順口就應(yīng)了。
嘴巴張開又立刻咬住舌頭,話硬生生咽了回去。
他眼神略有躲閃,卻迅速穩(wěn)住,點頭道:“嗯,暫時安頓在我們府里,身子還沒養(yǎng)好。”
謝驚春轉(zhuǎn)頭望著京兆尹府的大門,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氣。
父親的身世,非同小可。
哪怕是最信任的朋友,也不能輕易泄露。
他咬了咬牙,語氣一如往常般輕松,“走吧,這熱鬧也看得差不多了。”
楚熠側(cè)眸,看著謝驚春別扭的反應(yīng),眼神微微一瞇。
他沒有再問,唇角卻悄然揚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。
謝硯禮已經(jīng)知道了自己的身世。
接著他又看了一眼謝驚春不自然地側(cè)著身子的模樣,心中不由失笑。
總算是聰明了些,知道什么能說,什么不能說。
風吹過街口,百姓的吵鬧聲漸漸遠去。
楚熠眼神漸冷,抬手將剩下的糖葫蘆隨意遞給路邊的孩童,轉(zhuǎn)身緩步離去。
接下來,他要查的,就是孟擇的真實身份了。
侯府,清瀾院。
室內(nèi),孟擇獨坐于書案前,面前鋪著一卷卷陳舊的文冊與抄錄整理的記錄書簡,都是孟辰親手所抄。
他低頭翻閱,動作緩慢,每一頁都看得極仔細。
高祈淵,先皇長子,天資卓越,十七歲入朝聽政,十八歲隨軍平定南陵叛亂。
十九歲時入文廟主持太學講策,一篇《論賢臣之道》傳遍諸生。
二十歲大婚,迎娶程家嫡女程念初,婚禮盛極一時。
二十四歲被任命出巡,不料遇刺。
孟擇一頁頁看著,卻對字里行間那個“高祈淵”十分陌生。
高祈淵。
他默念了一遍,抬眸望向庭中,眸中沒有一絲波動。
還是空白。
門外傳來腳步聲,秦九微和謝硯禮推門而入,身后跟著林太醫(yī)。
昨天府醫(yī)看過了,但他們還是不甚放心。
更掛心他恢復記憶的事情,于是今日又請了林太醫(yī)來。
孟擇聽聲,將那卷文冊合上,淡淡抬眸。
林太醫(yī)行了一禮,孟擇點了點頭,抬手示意:“請?!?/p>
林太醫(yī)將藥箱放在一旁,從袖中取出脈枕,他閉眼診了片刻,又檢查了肩側(cè)包扎處的傷勢,仔細換藥。
“脈象平穩(wěn),氣息也不紊亂?!绷痔t(yī)放下手,舒了口氣,“劍傷雖傷得不淺,但多虧照料及時,見淤毒侵絡(luò),再靜養(yǎng)幾日便無礙了。”
孟擇抬手理了理袖口,低聲道:“那我何時可以下地活動?”
“今日便可,但切忌奔走勞累,一切循序漸進,勿動怒,勿思慮太過。”
孟擇輕點了下頭,片刻后才開口問道:“太醫(yī),我失憶已有多年,可有法子,能讓我記起來?”
林太醫(yī)又給他把了脈,又細細問診了幾句,終是搖頭。
“我醫(yī)術(shù)淺薄,這等久年失憶,多為舊傷損及腦府,再加上情緒創(chuàng)痛所致,除非有極強的情緒沖擊,或某種極其關(guān)鍵的引子,否則……怕是難以恢復?!?/p>
“藥石也無濟于事?”
“無濟。”林太醫(yī)苦笑一聲,“可以開一些養(yǎng)神安氣之方,但只能固本調(diào)神,助其寧心。”
孟擇垂下眼,沒再開口。
秦九微和謝硯禮也對視一眼,眼中都有些失望和難過。
午后時分,陽光暖暖地灑進清瀾院。
屋內(nèi)只剩孟擇一人坐在軟榻邊,手邊擱著一碗未喝完的溫湯藥。
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小小的腳步聲,還有輕輕的“咚咚”兩聲。
孟擇抬頭望去,只見門簾被小手輕輕撥開,露出謝玨那張白嫩的小臉。
他一只腳剛踏進門,又立刻退了回去,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試探著說道:“那個,柳夫子,你、你還疼嗎?”
“額……我該叫你柳夫子,還是孟夫子?!?/p>
“不疼了?!泵蠐窨粗菑埵煜さ男∧?,笑道:你喚我什么都可以。”
謝玨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尖,又看了看屋內(nèi),左右張望了一下,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。
他穿著月白色的小直裰,懷里揣著一本畫冊,腳步很慢,一步一探地靠近榻前。
“你……真的不是壞人吧?”謝玨睜大眼,聲音很輕。
“我看起來像壞人嗎?”他反問。
謝玨歪頭仔細打量了一下他那張棱角分明卻帶著疤痕的臉,小聲嘀咕了一句:“剛開始……有一點點像?!?/p>
說完,他又趕緊補上一句:“但現(xiàn)在不像了。”
最后,他終于鼓起勇氣坐到孟擇旁邊,仰頭問:“那你還會教我算數(shù)嗎?”
孟擇看著他眼中亮晶晶的期待,“若你愿意,我自然教?!?/p>
謝玨頓時眉開眼笑,從懷里把畫冊掏出來,小心放到桌上。
“我畫了這個,你看像不像你!”
畫紙上,筆跡稚嫩,卻認真地畫了一張臉。
下巴尖尖,眼睛大大,還貼心地畫上了一道夸張的“疤”。
孟擇望著那張歪歪扭扭的畫,第一次,笑出了聲。
不是那種禮貌式的淺笑,而是發(fā)自心底的,帶了點苦澀的溫軟笑意。
“這幅畫。”他說,“比我好看。”
謝玨一聽,立刻搖起了頭,“不是不是!你也很好看!”
孟擇愣了愣,低頭看他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,半是認真,半是孩子的天真,心中忽然像被什么輕輕觸動了一下。
“真的!”謝玨認真補充道,“你笑起來最好看了,比我畫得還要好看!”
他說完,又往前湊了湊,壓低聲音像是跟他分享什么大秘密,“我以前其實有一點點怕你,因為你不笑,臉還很嚴。但你現(xiàn)在笑起來,我就一點也不怕啦。”
孟擇怔怔看著他,半晌才緩緩彎了彎嘴角。
那笑意不再苦澀,而是帶了點暖。
他伸出手,輕輕落在謝玨的頭頂,聲音低啞而溫柔:“那以后,我就多笑一些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