祁望顯然沒想到晚余會這么問,怔忡了一下,神情變得復雜。
“他當時確實去求過我,可我養(yǎng)在皇后膝下,皇后對我要求十分嚴格,不許我和他和母妃有任何牽連?!?/p>
“所以,您從來沒有去冷宮看過他們,也沒有對他們伸出援手,是嗎?”
祁望面露愧色,坦率承認道:“我曾悄悄讓人送東西給他們,被皇后知道了,狠狠地教訓了我,從那以后,我就不敢再關注他們了?!?/p>
晚余不好評價他,接著又問:“殿下有殿下的苦衷,奴婢能理解,可是,那天皇上求到您跟前時,您直接就拒絕了他嗎?”
“不,我沒有。”祁望說,“那天下了好大的雪,大皇兄和二皇兄來找我煮酒賞雪,叫了宮里的伶人來唱曲行酒令。
當時很吵鬧,他來求見,宮人們不肯為他通傳,他在外面叫我,我也沒有聽見,等我知道的時候,皇后已經讓人把他攆走了。”
晚余一時沒了言語。
她沒有一點要同情祁讓的意思,卻能想象出祁讓當時該有多絕望。
那樣紛飛的大雪,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大雪里來回奔走,他的父皇吃著丹藥與新得的美人兒尋歡作樂,他最親的兄長對他大門緊閉,在里面飲酒聽曲,他的母妃卻在冷宮里等待著死亡來臨。
就像自己有足夠的理由恨他一樣,他也有足夠的理由恨這些人。
或許他后來殺父弒兄在世人眼里是永遠不可抹去的污點。
但對于當年那個奔走在大雪中孤立無援的孩子來說,可能殺了他們都還不夠。
祁望見晚余神情唏噓,苦笑一聲道:“現(xiàn)在,你還會再為我難過嗎,會不會覺得我有今天是罪有應得?”
“殿下言重了,奴婢不敢這樣想?!蓖碛嗾f,“生在皇室,本就有許多無奈,不是我們這些普通人所能體會的。”
“那你會因此同情祁讓嗎?”祁望又問。
“不會?!蓖碛喙麛鄵u頭。
祁讓固然有他值得同情的地方,可是,哪怕這世間所有的人都同情他,她也不會同情他。
因為祁讓加諸在她身上的傷害,對她來說也是痛徹心扉,不可磨滅的。
她永遠不會忘記,祁讓是怎樣一次又一次摧毀她的希望。
也不會忘記,她在一個又一個絕望的時刻流的淚。
即便她如今不得已委身在祁讓身下,即便她將來不得已懷上祁讓的孩子,她也不會原諒他。
她不會生下他的孩子,就算懷上了也會想辦法打掉。
她絕不容許自己和他產生一絲一毫的羈絆。
她每時每刻,都在做著逃離他的準備。
絕不會讓孩子絆住她離開的腳步。
她說過的,即使不能嫁給長安,她也不要待在宮里。
她死也要死在外面。
哪怕生前得不到自由,死了也要做一只自由的鬼。
“你和你姐姐,真的很不一樣?!逼钔蝗挥挠牡?。
“哪里不一樣?”晚余收回思緒,對他掩飾一笑。
祁望說:“你姐姐是個感性的人,而你卻很理智,你的心志很堅定,不會輕易被外因影響判斷?!?/p>
“殿下過獎了?!蓖碛嗫蜌獾?,“可能因為生長環(huán)境不同吧,姐姐從小生活優(yōu)越,無憂無慮,每天關注的都是風花雪月。
而我和阿娘住在外面,每天活得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,接觸的也都是市井中人,早已看過了各種人情冷暖,生離死別。”
“這倒也是?!逼钔此难凵裼譁睾土藥追?,溫和中又摻雜著不易察覺的悲憫,“你以前,過得也很苦吧?”
晚余說:“苦是苦了點,但是我有阿娘,還有兩個很好很好的朋友,每天只要和他們在一起,再苦的日子也能過得有滋有味。”
祁望眸光微動,好奇道:“是什么樣的朋友,能讓你把苦日子都過得甘之如飴?”
晚余搖搖頭,起身終止了話題:“今天太晚了,以后如果有機會,我再講給殿下聽吧!”
祁望略有些失望,跟著站了起來:“那你還會再來嗎?”
晚余沒回答,反問他,“殿下是還有什么話托我轉達嗎?”
祁望猶豫了一下,說:“其實我能看出來,母后很信任你,我也覺得你是個值得信任的姑娘,我有幾本想看的書,你可不可以轉告母后,讓她幫我找找,然后再給我送過來?”
晚余心下一動,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祁讓那天聽說晉王想吃點心后的反應。
祁讓說,他只是單純地想吃點心嗎?
那么現(xiàn)在,他只是單純地想看書嗎?
點心能夾帶的東西畢竟有限,書就不一樣了。
書有那么多頁,那么多字,隨便在里面圈圈點點,就能拼湊出一封信。
所以,他是想用這種方式和太后傳遞消息嗎?
“殿下想看什么書?”晚余問道。
祁望就說了幾本書的名字給她。
晚余說:“奴婢識字不多,怕記不住,殿下要不還是寫下來吧!”
“也好。”祁望點點頭,走到書桌前,往硯臺里倒了些水,把干透的墨汁重新研磨,提筆蘸墨,用左手在紙上寫下了一串書名。
“殿下怎么用左手?”晚余奇怪道。
祁望吹干墨跡,把紙張折疊起來遞給她:“這樣保險一些,就算你被人發(fā)現(xiàn)或者不小心弄丟,也不會有人認出是我的筆跡?!?/p>
“原來如此,還是殿下思慮周全?!蓖碛鄬⑿艑⒁傻亟舆^紙條,向他福身告退。
祁望和上次一樣送她到門口,在她要走的時候,忽又感慨道:“晚余,你知道嗎,自從上回你走后,我每天都在等著你的到來,我的生活也因為你多了很多期盼?!?/p>
他突然這樣感慨,晚余都不知道該怎么接,怔怔一刻才道:“殿下不要對我抱希望,我能不能再來都不一定?!?/p>
“但我會等你?!逼钔f,“你不來,我就一直等?!?/p>
晚余見慣了祁讓的疾言厲色,再看祁望頂著一張和祁讓一模一樣的臉和她說這樣別有深意的話,感覺渾身都不自在,對他勉強一笑,便閃身出門匆匆離去。
出去之后,晚余又站在漆黑空曠的宮道上整理了一下思緒,這才摸黑往乾清宮而去。
乾清宮里,祁讓和上次一樣,靠坐在龍床上看書等她。
見她進來,就放下書,冷幽幽的目光向她看過來:“怎么樣,晉王吃了晉王妃的點心是什么反應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