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念笑了笑,并不言語,仍是朝司藥局行去。
阿星便不再出聲,隨在她的身后。
江念進到司藥局的前院,因她是常服裝扮,局子里的各人又忙著手里的事情,便沒有太注意她。
她走到一個正在揀藥的女婢邊,問道:“云娘可在?”
那女婢正覷眼揀藥,藥材本就細小,雜末又多,肩頸彎了半日,正煩著,聽人問云娘,只當是局子里當值的人,不耐道:“正忙著,你自己找找,我哪里知道她人在哪兒。”
“你怎么回話的?!卑⑿巧锨耙徊剑f道。
“什么回話,大家都是奴才,還擺起主子的……”女子氣得一抬頭見到梁念時,立馬噤了聲,連忙跪下,“婢子不知是梁妃殿下,婢子瞎了眼,婢子該死?!?/p>
江念讓她起身,問道:“無事,云娘呢?”
那宮婢忙朝一個方向指去,又醒悟似的,說道:“婢子在前引路?!?/p>
“不必了,你忙你的?!苯钫f著往另一邊行去。
那宮婢見江念走了,仍是立在那里不敢動。
這司藥局幾進幾出,分隔出好些大小不一的院子,江念穿了一個長廊,才見著她要找的人。
四方院,院子里擺了一張長案,長案左邊放著兩個簸箕,桌案下還擺了三個大簸箕,云娘就伏在長案右邊,背對著她的方向,不知在做什么。
而她的身側(cè)還坐著一男子,同她隔著一點距離,因角度問題,江念能看到那男子的側(cè)貌,好像是王庭里的宮醫(yī)。
只見男子不時往云娘那邊看一眼,不知云娘嘀咕了一句什么,男子微微傾過身,手指在桌案上,說了幾句,云娘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。
“云姐姐?”江念笑喊了一句。
云娘回過頭,見是江念又是笑又是要行禮的樣子,而那位宮醫(yī)上前兩步,端端正正行了禮。
江念抬手示意免禮,又對云娘說:“隨意些?!?/p>
江念讓阿星不必在她跟前,那宮醫(yī)也跟著退下。
“云姐姐,你近日來可好?”
云娘迎江念在案前坐下:“江娘子莫擔心我……”說著拍拍嘴,“從前叫習慣了,該叫梁妃殿下了?!?/p>
江念笑道:“別人怎么我叫都成,你還照從前那樣叫我江娘子,我聽著親?!?/p>
云娘笑著點頭:“勞你記掛,我沒什么不好的,在哪里都能活,卻是你,好長一段時日去了哪兒?我去西殿問你,她們只是閉口不言,去了幾次,都見不到你的人,料想你出了事情,我心里急著,讓申宮醫(yī)幫忙打聽,他畢竟是官身,誰知他也探不到半點消息?!?/p>
云娘口中的申宮醫(yī),便是剛才離開的那位,江念有些印象,去過西殿幾次。
“后來申宮醫(yī)說,越王也不在王庭,你既是王的婢女,應該伴在王的身邊,我一想也是,也就不急了?!痹颇镌诮钅樕峡戳藘裳?,一副了然的神情。
江念一面聽云娘絮絮說著,一面看向桌案,那上面擺著一本冊子,伸手翻了翻,問道:“這是醫(yī)書?”
“是呢,天天同藥材打交道,閑來無事,就拿幾本醫(yī)書看看?!?/p>
“云姐姐識字?”
“簡單的會些,以前鄉(xiāng)里有位老先生,我在他的院子里跟著學過?!痹颇镉靡环N玩樂的語氣道,“沒給束脩,在他院子里偷著學的,他沒趕我。”
這整個宮里,江念還是最喜歡同云娘說話,興許是同為梁國人的原因。
這邊二人說著話,另一邊剛才那名宮婢在阿星面前,低聲下氣道:“阿星姐,你得替我在梁妃殿下面前說說話,萬莫同我這奴才計較,剛才真是不知道她來?!?/p>
說著,從腰間掏出一個荷包,塞到阿星手里:“一點小意思,姐姐收下?!?/p>
阿星睨著那荷包,退了回去,嘴角揚起一抹得意:“我能看上你這錢?行了!梁妃不是那般小氣的人,怎會同你一個婢子計較,以后注意就是了?!?/p>
她可看不上那點子錢,不過藥局婢子的態(tài)度讓她很受用,有些飄飄然。以前她在大膳房里都是看別人的眼色,如今走到哪里別人不叫她一聲阿星姐?
這份尊貴可是拿錢換不來的。
阿星見時候不早了,走回江念身邊:“主子,天色有些晚了?!?/p>
江念本想同云娘多說幾句話,被阿星一提醒,也就算了,遂起身作別離開。
呼延吉坐在外殿的椅凳上,對木雅吩咐道:“你再去前面看看?!?/p>
這已是大王第三次讓她出殿探看梁妃有無歸來。
木雅應諾而去,才出正殿門,就遠遠看見江念緩緩朝這邊走來。于是回身報知于大王。
江念進了西殿,外殿的殿柱上已經(jīng)點上了燭火,將整個西殿照得黃澄澄的,木雅上前從阿星手里迎過江念,笑道:“膳房已備下了飯菜,大王讓擺在寢屋?!?/p>
江念點了點頭,隨木雅往寢屋走去。
阿星落后一步,隨在她們身后,雖說她現(xiàn)在才是江念的貼身侍婢,不過在木雅面前,她還是不敢拿大。
江念一進寢屋就見呼延吉歪坐在氈毯上,桌案上已擺好飯菜,他卻并不動筷,而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。
“你們下去罷?!?/p>
木雅得江念吩咐,帶著阿星退下。
江念踢鞋,走上氈毯,坐到他的對面,見他面色有些沉郁,猜測他今日一定是去了祥云殿。
這么一想,便起身走到他的身后,跪坐下,說道:“大王累不累?妾給你松乏松乏肩?”
呼延吉不語,倒了一杯酒遞向身后,讓她喝。
江念就著他的手喝了,他便拉她坐到他身前,說道:“以后祥云殿不必去了,你在王庭盡可自在,不必受任何人的拘束?!?/p>
他說讓她再不必去祥云殿,那便是不用去了,可他的神情并不輕松,心里一定是煩悶的。
江念緩緩抬起手,用指尖揉了揉他緊蹙的眉心:“大王,你可太操心了,這樣會不會老得快?”
呼延吉將她往懷里攏了攏,眉心松開,笑道:“老得快好啊,同你也般配?!?/p>
江念一聽,氣嗔道:“這是嫌我老呢!”
呼延吉把江念的身子扳正,在她臉上認真地脧了幾眼:“阿姐馬上二十六歲了?”
江念搭在呼延吉身上的手緊了緊,點了點頭:“是不是不再青春了?”
“什么青春不青春的,再好的青春我也不稀罕,青春我自己又不是沒有,你只做好一件事就成?!?/p>
“什么事?”江念問道。
呼延吉將她耳邊的碎發(fā)挽到耳后,然后附在她的耳邊:“把身子養(yǎng)好,以后咱們還要有自己的孩兒……”
江念一聽,先是怔了怔,兩眼一熱,強忍著不讓淚水滾落,就那么含在眼眶里,瑩瑩的一汪。
對她來說,本不指望今生還能生子的,她選擇了呼延吉,把這條路上不好的事都想過,料想他以后可能還會立大妃,料想她不能懷上他的孩子,所有的不好,她皆想過。
但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,沒什么可懊喪的。
因為沒有孩子依傍,待年老后,她作為梁國人在王庭的日子并不會好過。
她唯愿自己走在呼延吉前面,起碼他能給她一口薄棺,一個像樣的墳包,這也是她唯一慶幸自己大他五歲的地方。
總該是她走在他的前面罷,他給她扶棺。
他現(xiàn)在告訴她,他們以后會有孩兒,這句話意味著什么,江念可太清楚了,呼延吉曾說過,要么他不應,只要是他應下的事,一定會辦到,他從不空口白話向她承諾。
可她還是下意識地問了:“真的?”
呼延吉咧嘴一笑,看了一眼桌上的酒杯:“還不伶俐些?”
江念抿嘴兒笑,轉(zhuǎn)身執(zhí)起酒壺,倒了一杯酒,遞向呼延吉,呼延吉笑著搖頭,這要放在別的女人身上,多半會小意地把酒遞到男人嘴邊。
呼延吉接過酒杯,剛才喝的酒是苦悶的,然而這一杯卻很痛快,只要同她說上幾句,那些煩心就都散了。
她在他的身邊,他們像平凡夫妻一樣,吃著飯食,喝著小酒,還有什么值得煩憂的?就算有,那也是可以邁過去的小坎。
“阿姐,你的福氣在后頭。”呼延吉說道。
那日,他見她跪在闊大的祥云殿中,那么大的殿宇,連奴才們都站著,她卻安安靜靜地跪在那里。
就那么直挺挺地跪著,他已是受不了,他不敢想,若他以后立別的女人為大妃,她豈不是要向別的女子下跪?
后來他一再思量,他連江念跪圣太后都忍不了,更何況讓江念向其他人行跪禮,可若免除她的跪禮,又壞了規(guī)矩,這樣也不好,所以,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別人跪她。
呼延吉想到自己的兄長,為了讓他回夷越,兄長拼盡自己的所有。那么他現(xiàn)在也有要守護的人,他亦會拼盡所有。
江念坐回他的對面,用公筷替他布茶:“我的什么福氣?”
“待我將所有的麻煩一個一個解決,福氣就來了。”
江念看向呼延吉,認真說道:“若是碰上煩郁之事,王可以同我說說,妾雖幫不上什么忙,說出來心里也好受些不是?”
呼延吉點了點頭,并未將這話放心上,因為他所煩之事皆為朝政,同她說了也是無益。
現(xiàn)在的他是這樣想的,然而江念總能出其不意地給他欣喜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