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風(fēng)蕭瑟,自生辰宴后,倏忽半月已過。
陳稚魚幾番挽勸,總算將江舅母留到如今,可前兩日,舅母去意已決,任她如何挽留都不肯再耽擱,陳稚魚只得強忍著淚意應(yīng)下。
確實過了太久,小聚無妨,住的太久,也怕陸家長輩有微詞。
成了親,又是遠(yuǎn)嫁,她早已不是能隨心所欲的閨中少女。
思念家人時,只能對月靜念,思及同一片月光下,云麓家中,是否一家人都在院里乘涼?閑坐?聽舅父說上值的趣事。
如今能偷得這半月相聚時光,原該知足了。
臨行前兩日,天飄起了蒙蒙細(xì)雨,陳稚魚讓喆文備了暖車,又囑魏恒隨行護衛(wèi),親自陪著江舅母與阿弟陳握瑜出了門。
車外冷風(fēng)裹著雨絲,刮得車簾簌簌作響,車內(nèi)卻因燃著炭盆,暖融融的一片。
馬車一路行去,繞了好幾處大彎,又明顯往高處行了段路,待停穩(wěn)時,江舅母捂著胸口輕吁了口氣——她素來坐不慣這密閉的馬車,在云麓老家多是乘牛車,這般七拐八繞的,只覺頭暈?zāi)垦!?/p>
陳稚魚先捏著裙擺下車,接過喚夏遞來的油紙傘,將其撐開,再回身扶舅母。
陳握瑜倒是利落,掀簾便跳了下來,濺起的泥水沾了鞋邊也不在意。
三人立在山道上,兩側(cè)木林茂密,枝葉被雨水洗得發(fā)亮,往前望去,路口立著塊青石碑,上頭刻著四個端正遒勁的大字——白鹿書院。
江舅母眼界有限,瞧著這樸素石碑,尚不明白其中分量。
旁邊的陳握瑜夸張又刻意的倒吸口氣,眼底忍不住的笑意偷偷看里頭的反應(yīng),卻又故作詫異的看向阿姐:“阿姐……你帶我們來這兒做什么?”
陳稚魚看他精怪的樣子,勾唇淺笑,轉(zhuǎn)頭對舅母溫聲解釋:“這白鹿書院,稱得上是咱們大齊第一書院,無論京城還是外州,提起它來無人不曉,里頭的學(xué)子,要么是勛貴世家子弟,要么是家世尋常卻萬里挑一的奇才,皆是將來有望出人頭地的。”
這般一說,江舅母立時懂了,自家眼下可有兩個念書的孩子呢!
她當(dāng)即一喜,緊緊握住陳握瑜的手,望著陳稚魚滿眼期盼:“你……你可有法子讓握瑜到這兒來念書?這孩子腦子靈光,學(xué)東西快得很,教他的夫子好幾次上門都說他有慧根,若能得名師指點,將來定能有大出息!”
見舅母第一時間想的是阿弟,陳稚魚目光溫軟,先看了眼舅母,又望向身旁含笑望著舅母的阿弟。
她的打算,早已私下同阿弟說過,此刻當(dāng)著舅母的面,也無需避著什么。
江舅母渾不知姐弟二人早已有了商量,心情激動又興奮,但一想此事怕也不易,就望著外甥,輕嘆一聲:“好在如今你阿姐嫁進(jìn)了京,你若在這兒念書,好歹有個照應(yīng)。只是……終究離家里太遠(yuǎn)了?!痹捳Z里的擔(dān)憂與不舍,半點也藏不住。
陳握瑜反手握住舅母的手,心頭暖意翻涌,輕聲道:“舅母,我就在家念書便好?!?/p>
江舅母只當(dāng)他是年紀(jì)小,舍不得家才這般說,正要勸他幾句,卻聽陳稚魚開了口,一句話讓她瞬間愣在原地,連雨水打濕了鬢角都未察覺——
“我的確想讓弟弟來京里念書,只是一直怕舅母舍不得?!?/p>
江舅母怔了怔,隨即緩緩搖頭,眼眶微微泛紅:“兒行千里母擔(dān)憂,便是你如今嫁得這樣好,郎君又是正派有能耐的,我在云麓老家,也免不了常惦記著……擔(dān)心你陡然來京水土不服,也擔(dān)心你身邊沒個妥帖人,不懂照顧你的私事,做母親的,哪有不牽掛兒女的?”
她頓了頓,語氣卻堅定起來,“可話說回來,兒女的前程最要緊,我和你舅父沒本事,幫不上你們什么,如今你嫁了好人家,若能托你郎君照拂,讓握瑜在這兒得個好前程,那是多大的福氣!咱們做長輩的,怎能拖后腿?”
她不懂白鹿書院意味著半只腳踏進(jìn)了仕途,也不知這里的門檻有多高,只知道家里能出個念書出頭的孩子,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。
雨絲落在她鬢邊,映得那鬢角新添的白發(fā)愈發(fā)清晰,卻掩不住眼底為晚輩前程著想的亮澤。
陳稚魚深深緩了口氣,雨聲淅淅瀝瀝打在葉上,襯得她的聲音愈發(fā)清透:“舅母,此事我先前已同夫君商議過。想托他設(shè)法求一個白鹿書院的入學(xué)名額——表弟年紀(jì)尚輕,先前跟著啟蒙夫子四處游歷,雖長了見識,終究辛苦。如今正是該沉下心來攻讀備考的年紀(jì),能進(jìn)這書院,原是最好的歸宿。”
江舅母聞言一怔,怔怔立在雨里,兩息間未有言語。她腦子里先轉(zhuǎn)了個彎,似是想到了什么,轉(zhuǎn)瞬卻又歸于靜默。好半晌,才遲鈍地反應(yīng)過來——外甥女說的這個名額,竟是給自家兒子留的?
這怎么使得?
江舅母臉上霎時浮起惶然,忙不迭擺著手:“這如何使得?名額這樣金貴,自然該留給你的親弟弟才是!你們姐弟一路走到今日多不容易,他有你這樣的親姐姐為他鋪路,原是天大的好事?!?/p>
陳稚魚唇邊的笑意淡了些,眸光卻愈發(fā)認(rèn)真,望著舅母反問:“難道表弟就不是我的親人了嗎?”
江舅母一窒,下意識的搖頭,她并非此意。
看著舅母的反應(yīng),陳稚魚微微一笑,聲音里添了幾分暖意:“這些年,舅母與舅父多番照拂我和阿弟,家中本不寬裕,若要好好供養(yǎng)一個孩子,怕是要傾盡所有,可即便如此,舅父舅母也從未厚此薄彼,阿弟能得那般教育,與表弟并無二致,親長皆無私心,我又怎能以血脈分個親疏?”
雨絲落在傘面上,濺起細(xì)碎的水花,她接著道:“兒郎們想混出個名堂,要么從文要么從武,家里但凡有能力,不愿看孩子吃苦,總要送出去讀書。這些年舅母節(jié)衣縮食,供著兩個弟弟求學(xué),我都看在眼里,記在心上,如今有這樣的機會,自然想盡我所能,拉他們一把?!?/p>
話說到這份上,江舅母喉頭微動,望著眼前亭亭玉立的外甥女,眼眶竟有些發(fā)熱,雨水順著傘骨滑落,滴在青石板上,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,倒像是她心里頭漫出來的溫?zé)帷?/p>
這日回程途中,江舅母眼眶微微濕潤,目光落在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外甥女身上,心頭一陣暖流涌動。
都說女孩最知心疼母親,陳稚魚雖非她親生,可這些年,她將此子當(dāng)做親生女兒養(yǎng)育,也曾在其倔強犯倔時下手打過,也曾徹夜不眠守在她病榻前過,操碎了心,也耗盡了心血。
那些年的苦處與難處,她不知該如何言說,最難的時候,她舍下臉皮去街坊四鄰家中求借,又或是回娘家四處籌措,只為讓家里能添口飽飯,讓兩個孩子能穩(wěn)穩(wěn)當(dāng)當(dāng)坐在學(xué)堂里念書識字。
那些熬人的日子,原該由他們這些做長輩的一力承擔(dān),可細(xì)想起來,當(dāng)年接這兩個孩子回家時,她也不過十九歲,比眼下的陳稚魚大不了幾歲,卻已早早有了為人婦、為人舅母的自覺。
撐不下去的時候,她便會想起自家男人的好。
別家男子或酗酒或施暴,稍不順心便對妻兒動粗,這些在陳志誠身上從未有過
他懂她的辛苦,閑時還會親手為她做飯,那時總覺得,嫁了這樣的男人,便是吃糠咽菜,日子再苦也甘之如飴。
后來添了兩個小外甥,吃糠咽菜的日子竟真的來了。
起初只憑著一股勁——自家親人遭了難,斷沒有不管的道理,可等她自己有了孩子,漸漸便覺力不從心了。
多少個深夜,奶水漲得她疼得難眠,產(chǎn)后虛弱的身子被拖得愈發(fā)虧空,米缸見了底,油瓶空了罐,街坊們背地里笑話她:“替別人養(yǎng)孩子,拖垮了自家,將來誰會念你的好?”
她不敢說自己從未怨過,可每當(dāng)對上那兩張仰著的、滿是孺慕的小臉,終究狠不下心來。
猶記那年冬日,她背上背著襁褓中的幼子,手里正忙著灶上的鐵鍋翻炒,陳握瑜發(fā)著高燒在里屋由婆母照看著。
一團亂麻。
小小的陳稚魚在灶間忙前忙后,一會兒添柴,一會兒端水,卻在門口被門檻絆倒,兩只小手蹭在地上,磨出了血痕。
她慌忙過去將孩子抱起,只見稚魚忍著淚,咧著小嘴對她說:“舅母,不疼,一點也不疼?!?/p>
那一刻,所有的怨念與無力,都在那雙故作堅強的稚嫩眼眸里,散得干干凈凈。
稚子何辜啊……
車窗外雨絲漸歇,江舅母抬手拭了拭眼角,指尖觸到一片溫?zé)帷瓉砟切┛嗳兆樱缫言诤⒆拥亩吕?,釀成了回甘?/p>
她疼的孩兒長大了,反哺家里之時,她竟有一絲委屈,但更多的是驕傲,她真想回到過去,在那些嘴碎的人面前狠狠啐上一口:“瞧見沒!我家孩子個個有出息!哪個不曉得感恩了!哪個說我白忙活了?”
長舒了口氣,她微微笑著,心里淌著溫泉水,令她暖意十足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