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上御極數(shù)十載,東宮早立,太子監(jiān)國已有年余,朝堂本應安穩(wěn)無波,誰料寒夜驚雷乍起——前朝老臣竟舉旗叛亂!此人非是權重之輩,乃翰林院劉老編修,平日唯謹小慎微,是那花名冊上不細看便會略過的人物。
偏此時機最是微妙:太子雖在,諸王之心未熄,暗中仍有覬覦儲位者蠢蠢欲動,國本看似穩(wěn)固,實則暗流洶涌。他一人謀逆尚可稱孤忠前朝,可這冰層之下,是否還藏著同黨?是否有人借他之名,要動搖東宮根基,行撥亂反正之事?
舊年晉王之事,又被這股風卷回世人眼前。當年晉王賢名遠播,本是儲君最佳人選,卻猝于一個尋常冬夜,死得潦草又蹊蹺。彼時朝野皆傳是遭人戕害,可時局弄人,幾王爭儲旋即爆發(fā),或死或殘,最后竟是當今撿了這潑天江山,還立定太子承繼大統(tǒng)。
如今一句“得位不正”,如利刃破云,既指向今上,更暗撼東宮正統(tǒng),要將紫禁城上空盤旋多年的陰霾徹底劈開,叫那陳年真相見光。
本該是爆竹聲中萬家歡的歲除佳節(jié),自那夜后,整個皇都卻如墜冰窖,連風都裹著沉冷——不僅是為叛亂驚憂,更是為東宮安危、為這搖搖欲墜的江山社稷,捏著一把冷汗。
……
往年除夕,京中皆是車馬來往、賀歲聲喧,高門府邸朱漆門扉常開,臣友相訪絡繹不絕。而今卻是另一番景象:各府大門緊鎖,銅環(huán)蒙塵,即便平日交好的世家故交,也都斷了往來,只余下街巷空寂,寒鴉繞樹。
除夕宮宴之上,劉老編修剛被拿下打入天牢,官府便即刻圍了劉府。破門而入時,滿院下人皆簌簌發(fā)抖伏地不敢動,唯有新進門的少夫人木婉蓉,被藥迷得人事不省,歪在榻上。最令人心驚的是,劉老編修的兩位嫡子,竟已不見蹤影,如同人間蒸發(fā)。
帝王盛怒之下,一道旨意便將劉府上下斬盡殺絕,血流滿庭。那木婉蓉雖暫留性命,卻也被鐵鏈鎖了,押入大牢聽候發(fā)落。
當夜赴宴的官員各自歸家,只當風波暫歇。誰料次日晨光微亮,眾人方知木尚書竟一夜未歸,自昨夜宮宴后便一直跪在御前,生死未卜。
陳稚魚晨起不見陸曜,心中焦灼,匆匆趕往慕青院。這一去便是半日,直到午后得見太師,才驚聞今日驚天變故——木家已被監(jiān)禁。
眼下木尚書已被暫解職務,勒令閉門自省,木府四周更是被禁軍圍得水泄不通,連一只雀兒也難進出。而近來與木家過從甚密的貴妃娘娘、懷王殿下,雖未被直接問罪,卻也免不了被圣上召去狠狠申飭,宮中府里皆是一片惶惶。
太師自前廳折返不過半盞茶的功夫,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看門小廝臉色煞白地撞進門來,連禮都忘了行,只抖著聲音稟道:“老、老大人!不好了!外頭街上,皇家禁軍急馬抄家去了!聽說是抄那同劉家相交甚密之人!”
“哐當”一聲,陸夫人手中剛端起的茶盞落在地上,青瓷碎片混著茶水濺了滿地。
陳稚魚站在一旁,聞言只覺心口猛地一窒,一股腥甜涌上喉頭,她慌忙抬手撫住胸口,身子晃了晃,竟忍不住彎下腰干嘔起來,腹中翻江倒海,卻什么也吐不出,只覺眼前陣陣發(fā)黑。
陸夫人見狀,連忙上前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,指尖觸到她手背時,只覺一片冰涼?!爸婶~,你這是怎么了?”
陸夫人眉頭緊蹙,臉上的血色也褪了幾分,一邊示意丫鬟取來溫水,一邊對太師低聲道,“夫君,先讓稚魚去廂房歇著吧,她在這兒撐了一天,怕是受不住這驚嚇?!?p>太師沉著眼點頭,揮了揮手示意她們退下。陳稚魚被丫鬟半扶半攙著進了西廂房,剛沾到榻沿便覺渾身力氣都被抽干,連脫鞋的力氣都沒有。
陸夫人替她掖好被角,又叮囑丫鬟守在門外,才轉身出去,只是那背影,也比往日多了幾分凝重——禁軍抄家,歷來是牽一發(fā)而動全身,今日抄的是劉家舊友,明日又會輪到誰?
陳稚魚本就疲乏至極,加上方才干嘔耗了心神,躺在暖榻上沒多久,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。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(wěn),夢里盡是刀光劍影與哭喊之聲,直到窗外傳來暮色四合的梆子聲,她才猛地驚醒,額頭上滿是冷汗。
守在一旁的丫鬟見她醒來,連忙上前:“少夫人,您可算醒了。方才前廳來傳話,說宮里來人了,急召老大人即刻入宮,說是……圣上有要事商議?!?p>陳稚魚聞言,心猛地一沉。此刻天色已暗,宮門早已下鑰,若非天大的急事,圣上絕不會在此時急召大臣入宮。
她掙扎著想坐起身,卻因體虛又跌回榻上,只能攥緊錦被,心中滿是不安——公爹此去,是福是禍?那深宮之中,今夜又將掀起怎樣的波瀾?
……
養(yǎng)心殿內燭火搖曳,藥氣彌漫得滿室皆是。
太子一身素色常服,正親手捧著藥碗,小心翼翼地用銀勺舀起湯藥,吹了吹才遞到榻邊?;屎笞陂絺儒\凳上,帕子按在眼角,鬢邊珠釵微晃,淚痕未干,往日端莊容色里盡是掩不住的神傷。
太師剛踏入殿門,目光掃過榻上之人,心頭驟然一緊,腳下險些踉蹌——不過一夜未見,陛下竟已虛弱至此?龍榻上的帝王面色蠟黃如紙,呼吸淺促,連抬手的力氣都似無有,往日里威壓四方的氣勢蕩然無存,只剩一身沉沉的病氣,與昨日宮宴上還能理政的模樣判若兩人。
這驚悸還未壓下,殿外又傳來腳步聲,陸曜一身玄色勁裝,衣擺上還沾著些夜露的寒氣,推門而入時,目光先掠過榻前的太子。兩人視線在空中極快地一碰,太子眼尾微不可察地動了動,陸曜便垂眸頷首,悄然立到了太師身側,未發(fā)一言,只那緊繃的肩線透著幾分凝重。
榻上的皇帝似是聽到了動靜,勉力睜開沉重的眼皮,渾濁的目光掃過殿內,直到落在太師身上,緊繃的下頜才微微松弛,喉間發(fā)出細碎的氣音,抬手示意:“陸……陸卿,你來了……”
那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清,卻讓殿內凝滯的氣氛稍緩。太師連忙上前,躬身行禮:“老臣叩見陛下,陛下龍體違和,老臣未能早來問安,罪該萬死?!?p>皇帝搖了搖頭,指了指榻邊的矮凳,氣息不穩(wěn)地開口:“朕……找你來,是有要事……托付……”話未說完,便忍不住咳嗽起來,太子連忙放下藥碗,上前替他順氣,皇后也急忙遞過帕子,眼中憂色更重。
皇帝喘息稍定,枯瘦的手緊緊攥住太師的衣袖,目光里滿是不容置疑的懇切:“陸卿,朕有兩事相托,你須應下?!彼D了頓,力氣似又泄了幾分,“其一,速擇吉日,讓太子與你家陸菀完婚,再傳密旨召陸將軍,借婚事之名回京護駕;其二,往后……太子監(jiān)國,朝中諸事,你要全力輔佐,莫讓朕失望?!?p>“太子監(jiān)國”四字落地,殿內霎時靜得能聽見燭花爆裂的輕響。太師心頭一沉,沉痛如潮水般涌來——這四個字,分明是陛下自知大限將至,要為太子鋪平最后的路。
他望著榻上氣息奄奄的帝王,往日里君臣間的諸多計較,此刻都化作一聲喟嘆,躬身應道:“老臣遵旨,定不負陛下所托,護太子、安社稷?!?p>“陛下,您龍體可安?”太師終究按捺不住,聲音里帶著幾分顫意。
皇帝聞言,緩緩松開手,靠在軟墊上長呼一口氣。他垂著眼,枯眸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,悔意與恨意像藤蔓般纏上心頭:
原是朕機關算盡,想留著懷王那點野心,讓他時時制衡太子,免得東宮權勢獨大、無人能轄??扇缃窨磥?,這朝堂平靜竟是層薄薄的窗紙,底下早有第三方勢力虎視眈眈,而朕竟渾然未覺!
悔極!恨極!
他抬手撫上自己的胸口,指尖冰涼得嚇人,心底更是一片寒涼:若不是身邊照料起居之人早已被滲透,連進藥、奉茶都藏了手腳,朕素來康健的身子,何至于一夜之間便垮成這般模樣?
這念頭剛起,他便猛地咳嗽起來,咳得撕心裂肺,太子連忙上前輕拍他的背,皇后也紅著眼眶遞上溫水,帕子上又添了新的淚痕,那捂嘴的帕子一拿下,太子眼眸震動,上面赫然是一抹鮮紅。
太師立在殿側,望著榻上形容枯槁的帝王,老眸中不覺浸了濕意,渾濁的淚意將往日里的沉穩(wěn)都沖得淡了幾分。
陸曜則垂著眼,長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淺影,玄色衣料襯得肩背愈發(fā)挺拔,卻始終一言不發(fā),只將情緒藏得嚴嚴實實。
就在此時,皇帝忽然偏過頭,目光越過眾人落在陸曜身上,枯手微微抬起,朝他招了招:“子摯,你上前來?!?p>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