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稚魚提步往里走時,裙裾掃過廊下階前的蘭草,帶出幾縷極輕的風。她神色如常,仿佛方才院門口的凝滯從未發(fā)生,走到陸夫人榻前屈膝行禮,聲音溫潤無波:“母親今日看著氣色好了許多,想來昨夜睡得安穩(wěn)?!?/p>
待陸夫人笑著應了,她才轉(zhuǎn)身,在榻側(cè)那張雕花木椅上坐下。指尖輕輕搭在椅扶的纏枝紋上,姿態(tài)端莊,不見半分局促。
這一來,陸夫人便被夾在了中間——左側(cè)是木婉秋,一身素衣襯得人清雅,卻難掩眼底的拘謹;右側(cè)是陳稚魚,錦裙厚裙遮住了孕態(tài)初顯的腰身,神情平靜得近乎淡然。
饒是陸夫人歷經(jīng)半生世事,此刻也覺心口像是壓了塊軟石,生出幾分說不清的緊迫。
一邊是故友之女,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,當年若不是世事波折,早該是陸家明媒正娶的兒媳;一邊是如今的兒媳,不僅品性端正,還懷著陸家的嫡長孫,她打心底里喜愛。
偏生這兩人因陸曜牽扯到一處,讓她這個既是婆母、又是長輩的人,連說話都要反復斟酌,生怕偏了哪邊,徒增尷尬。
帳內(nèi)靜了片刻,倒是木婉秋先開了口。她握著茶盞的手指蜷了蜷,抬眼看向陳稚魚,聲音輕細卻清晰:“少夫人晨起可用過飯了?方才我來時,見小廚房正熬著小米粥,還餾了幾樣松軟的糕點,食而不膩,亦不敗胃?!?/p>
冰層已破,陳稚魚指尖在椅扶上輕輕一頓,順著木婉秋的話接道:“來前已在我院中用過了,木姑娘來得早,也不知府上廚娘們可有盡心招待,沒讓姑娘受怠慢吧?”
木婉秋聞言,先抬眼看向榻上的陸夫人,見陸夫人含笑點頭,才轉(zhuǎn)向陳稚魚,語氣里帶了幾分柔和:“方才我來時,與伯母一道用的早飯?!?/p>
陳稚魚唇邊的笑意深了些,微微頷首道:“如此便好?!敝皇悄切σ馕催_眼底,眸底深處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異色。
她心中自有計較:自懷了身孕,陸夫人念及她身子重,特意特許她不必日日來慕青院請安,便是要來,也反復叮囑她務必在自己院中吃飽了再來,免得來回折騰傷了胎氣——這份體貼,她一直記在心里。
可如今木婉秋來了,她的特別,肉眼可見,陸夫人對她的態(tài)度,也是非同一般,這般親近的模樣,可見是剛?cè)敫愕昧岁懛蛉说臍g心。
也是,木婉秋本就是陸夫人當年一眼選定的兒媳,若不是后來橫生波折,此刻坐在陸家少夫人位置上的,原該是她。
這般想來,陸夫人對木婉秋多幾分偏愛,倒也情理之中。
陳稚魚暗自攥了攥帕子,又迅速松開,面上依舊維持著端莊的笑意。她在心里反復告訴自己:不論如何,她才是陸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,是陸曜拜過天地、入了族譜的妻,這一點,誰也改不了。
所以,何至于低頭埋首,仿佛見不得人?
陸夫人瞧著兩人面上平和,心底卻仍有些不安,忙端起茶盞抿了一口,岔開話題:“今日天倒是晴得好,等會兒日頭上來些,阿魚你若是身子爽利,便在院里曬曬太陽,婉秋也陪你走走,你們年輕人說話,倒比跟我這兒待著熱鬧些?!?/p>
話已出口,自然無人去駁她的意思。這位夫人,想也是極愿看著這對未來“妻妾”,和平相處。
陳稚魚垂下眼眸,先欠了欠身,語氣溫和:“全聽婆母安排,日頭暖時曬曬太陽,倒也舒坦?!泵嫔弦琅f是那副淡然模樣,仿佛對這安排并無半分抵觸。
木婉秋也跟著點頭,聲音輕軟:“全憑伯母做主?!?/p>
只是話說完,她悄悄抬眼瞥了陳稚魚一眼,見對方并未看自己,又飛快地垂下眸,握著帕子的手緊了緊——她雖應下,心里卻沒底,不知再與她獨處時,該說些什么才好。
陸夫人見兩人都應承了,臉上的笑意深了些,又叮囑道:“院里那幾株臘梅開得正好,你們?nèi)羰怯信d致,也可去賞賞。丫鬟們已備了暖爐,等會兒讓她們跟著,別凍著了。”她說著,目光在兩人身上轉(zhuǎn)了一圈,終究還是沒再多說什么,只盼著她們能借這機會,少幾分生分。
不多時,日頭漸漸爬高,透過窗欞灑進廊下,暖融融的。
丫鬟們捧著暖爐過來,陳稚魚與木婉秋各自接過,便跟著丫鬟往院中的臘梅林走去。
一路之上,兩人并肩而行,腳下踩著落雪發(fā)出輕響,卻再無半句話語,氣氛又悄然沉了下去。
兩人踩著積雪往臘梅林走了約莫數(shù)十步,身后丫鬟們很有眼色地落遠了些,只留一片靜謐的雪景在兩人之間。木婉秋忽然停下腳步,望著枝頭含苞的臘梅,聲音輕得像落雪:“不曾想再和你見面,會是這個光景。”
沒了旁人在場,方才在陸夫人面前的拘謹與刻意都淡了些,兩人身上那層無形的枷鎖似是悄然卸下,獨處時反倒多了幾分不加掩飾的真實。
陳稚魚也跟著駐足,抬眼看向木婉秋。她原以為能從對方臉上看到幾分不甘或是怨懟,可映入眼簾的,只有一片如死水般的淡漠。她輕輕頷首,語氣平靜無波:“我也未曾料到,與木姑娘之間,會成這般關系。”
木婉秋猛地側(cè)過臉,眼底終于染上幾分情緒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執(zhí)拗:“你應是清楚,你如今坐的這個位置,本就該是我的。如今我來陸府,也是情理之中的事?!?/p>
陳稚魚的眼皮輕輕顫了一下,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輕撞了下,她深吸一口氣,在木婉秋的目光注視下,緩緩點了點頭,眼眸沉得像浸了水的墨:“是啊,若無這一年的變故,你才該是名正言順的陸府少夫人。”
木婉秋眉心一跳,心底那股“果然如此”的猜測落了實,她聲音里多了幾分復雜:“我就知道,你會這么說?!?/p>
陳稚魚抿緊唇,沒再接話,只將目光重新投向枝頭的臘梅,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暖爐的錦套。
木婉秋看著她這副不爭不辯的模樣,眉頭蹙得更緊,語氣里帶了幾分急切,甚至隱隱透著點怒意:“你先前理家管事時的那股心氣去哪兒了?我這般說,你難道就不會反駁我一句嗎?”
陳稚魚垂著眼,心底卻涌不起太多波瀾。這些日子,她只覺得身子發(fā)沉,連帶著心緒也懶了,哪怕是一點小事,都能耗空她的心力,更別提與人爭辯這些早已成定局的事。
看她始終這般平靜,甚至帶著幾分倦怠,木婉秋心里反倒更不是滋味,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,連帶著先前的執(zhí)拗與不甘,都變得有些無力起來。
“陳稚魚,你莫要讓我看不起你!”木婉秋聲音陡然沉了幾分,“你這般不爭不辯,只會讓我覺得,我連個值得耗費心思對抗的對手都沒有!”
陳稚魚攏了攏領口的狐裘,脖間軟毛貼著臉頰,暖得發(fā)癢。她望著木婉秋,緩緩吐出一口白氣,那霧氣在冷空氣中散得極快,語氣卻比這冬日寒風更淡:“木姑娘錯了,你我從來不是對手。若你認定這個少夫人的位置該是你的,那你……便想辦法拿回去便是?!?/p>
木婉秋眉頭驟然緊鎖,腳步往前挪了半步,語氣里滿是不解:“你這話是什么意思?”
陳稚魚抬眸看她,眼底依舊平靜無波,可那平靜深處,卻藏著一股冷意,看得木婉秋莫名寒毛豎起:“你若真有本事將這位置拿走,我不會攔著,更不會反抗。是你的東西,我從未想過要搶?!?/p>
木婉秋心口猛地一沉,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,連呼吸都滯了半分,她咬著唇道:“你這般態(tài)度,反倒沒了意思?!?/p>
這話像是終于觸到了陳稚魚的底線,她面上掠過一絲淺淡的慍色,指尖攥著暖爐的力道重了些,語氣里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不耐:“你們之間究竟在玩什么把戲,與我無關,也請木姑娘莫要將我扯進去。至于你和陸曜的過去,也不必特意來我面前強調(diào)——這樁婚事如何來的,我心里清楚;我早已做好了離開的準備,你不必擔心?!?/p>
木婉秋徹底怔住了,望著陳稚魚驟然冷下來的臉色,方才的執(zhí)拗與怒意瞬間散了大半,只剩滿心的茫然,她張了張嘴,卻說不出話來。
“畏刀避劍,不戰(zhàn)而降,我瞧不起你?!边@句話,她說的氣虛極了,她有些摸不清楚,如今這般泄氣又軟骨頭模樣的人,是陳稚魚?
陳稚魚往前走了兩步,站定,回頭將她看著,日光雪地中,她一身素凈的站在那里,分明盡說討嫌的話,可眼里的虛心又兜不住泄露了出來。
“我未將你當仇敵,若你不甘做一個妾,只要你有本事讓我下這個位置,我也不會對抗。”
話音落下,幾步之遙的臘梅樹后傳出一聲折斷枝椏的聲響,兩人具是一愣,循聲看去,見是陸曜踏雪而來,木婉秋心頭一緊,更心虛了。
陳稚魚微咽,可眼里卻有股破釜沉舟的沉定之感。
陸曜走到她跟前,拉過了她捂在暖爐上的手,帶到身前,一雙眼死死將她看著,不過兩息,他拉著人走了。
空地里只剩木婉秋,瞪了眼睛心臟砰砰直跳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