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時維仲春,連日晴好,暖意漸濃,日頭曬在身上竟有幾分灼人。京城街頭,販夫走卒日漸增多,處處透著萬物復(fù)蘇的鮮活氣,唯獨這處一進的小院,氣氛沉凝,半分暖意也無。
屋內(nèi)主位上,坐著個面覆青紋面具的男子,目光掃過階下抱著老婦痛哭的春月,眸底厲色一閃而過。旁側(cè),一年輕男子懷抱著孩兒,被兩名黑衣壯漢制住,動彈不得。
“你道是,陸家人便這般輕易放了你,讓你全須全尾從陸府脫身?”面具男聲線低沉,帶著幾分冷意。
春月聞言,忙收了哭音,抬眸望向眼前人。此人并非往日與她接頭之人,面具遮面,身份難辨,倒叫她心頭多了幾分警惕?!胺鞘顷懠曳盼?,是陸少夫人放的——我的身契,本就在她手中?!?/p>
面具男眉峰微挑,起身緩步朝她走近。那被春月抱著的老婦見狀,忙要起身擋在春月身前,卻被春月反手護在了身后。春月攥緊了衣角,警惕道:“閣下要做什么?我已按你們的吩咐,做完了該做的事!”
面具男低笑一聲,笑意卻未達眼底:“你當(dāng)我是好糊弄的?”
春月一怔,面上露出茫然:“我不明白閣下的意思。”
“哼。”面具男屈膝蹲下,與春月平視,語氣帶著幾分嘲諷,“一個奴婢敢為主家下料,竟還能全身而退……莫非你要告訴我,如今陸家人轉(zhuǎn)了性子,行那懷柔之策,便是做了這等背主之事,也能輕輕放過?”
春月氣得渾身發(fā)顫,卻強撐著直視他的目光:“我早說過,我的去留不由陸家做主,是少夫人心善,才肯放我。況且我并未得手——不知何時起,我便被他們盯上,處處受疑?!?/p>
說到此處,她也頗為不忿,滿臉皆是想不通的神色。
“至今我也想不明白,究竟是如何暴露的!他們抓了我的現(xiàn)行,我本以為我會死在陸家,是少夫人封鎖了消息,悄悄放我走,否則我哪能活著回來見干娘!”
她言辭懇切,神色不似作偽。面具男凝視著她,又瞥了眼被她護得嚴實的老婦,心中微動,已信了幾分。暗道許是她早暴露了,陸家人故意等她露馬腳,好來個甕中捉鱉!
念及“甕中捉鱉”四字,面具男心頭猛地一震,目光驟然一凝,死死盯住春月。
若說甕中捉鱉,那此刻就這般將她放回來……他猛地站起身,往后急退一步,手背已沁出薄汗——若真是如此,自己豈不成了那待捉的鱉?
退后半步的瞬間,面具男已抬手按住腰間佩劍,指節(jié)因用力而泛白。
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春月,又掠過那被制住的男子與孩子,喉間低喝:“來人!”
屋外兩名黑衣衛(wèi)應(yīng)聲而入,垂首聽令。
“將這老婦、男子還有稚子暫且押入西廂房,嚴加看守,不許任何人靠近!”面具男聲音冷硬,半點不容置喙。
春月見狀,心頭一緊,忙撲上前想攔:“你不能動我干娘!我們早已按約定行事,你怎能出爾反爾?”
黑衣衛(wèi)伸手攔住她,力道之大讓春月踉蹌著跌坐在地。老婦被拖拽時,還回頭哭喊:“春月!我的兒!”
面具男卻未再看她們一眼,只盯著春月,語氣帶著幾分試探:“我不信他們會輕易放過你,我倒覺得是你臨時反水賣了我們!”
他胸口起伏,將劍拔了出來直指著她:“說!你們之間,可有謀算?”
春月揉著摔疼的膝蓋,抬頭便見那劍正對自己,她一愣,心底閃過一絲懼意,撐著身子往后退了兩步,眼底既怕又倔強:“何來謀算?少夫人只說‘念你侍奉一場,饒你性命,此后莫要再踏足京城’,再無其他!你若不信,便是將我拆骨扒皮,我也說不出別的來!”
面具男凝眸審視春月半晌,見她神色坦蕩,無半分閃躲,心中疑云卻愈發(fā)濃重。
“世上怎會有人對背叛自己之人手軟?你說的話,我一個字也不信!恐怕……你們已經(jīng)達成合作,只待我入局罷!”面具之下,他的神色看不清,但說出的話清晰可聞。
面具男心覺不好,轉(zhuǎn)身踱至窗邊,將后背留給了那個弱女人,推開半扇木窗向外看去。
外頭日頭正烈,街上的叫賣聲伴著春風(fēng)隱約飄來,可這鮮活的熱鬧,卻像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,半分也滲不進這小院。
周遭明明靜得落針可聞,他卻偏從這死寂里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——連空氣中都似凝著緊繃的張力,與外頭的艷陽天格格不入。
剛要轉(zhuǎn)身再問,腦后忽有重物襲來,“嘭”的一聲悶響,劇痛瞬間蔓延開來。幾乎是同時,西廂房傳來“咚”的倒地聲,混著黑衣衛(wèi)短促的悶哼,顯然是遭了突襲。
春月雙手舉著半截木凳腿,見他吃痛回頭,眼中閃過狠厲,又狠狠朝他額間砸去:“你去死吧!”
面具男強忍眩暈,反手抽出腰間佩劍,“咔嚓”一聲將木凳腿劈成兩段。額角滲出血跡,他吃痛,不可置信的瞪著春月,欲要上前去捉她,余光卻瞥見院外已悄無聲息圍上來數(shù)名勁裝男子,個個目露精光,顯然是早有埋伏。
后背瞬間沁滿冷汗,他握緊劍柄,暗叫不好——果然中了圈套!
此刻已無時間細想,只道不能在此逗留,他揮劍朝春月肩頭刺去,劍尖只淺淺入肉便即刻收回,借著推搡的力道轉(zhuǎn)身,一腳踹開后窗,縱身躍出,踉蹌著往后院逃去。
院外幾道殘影立刻追上前,只留三四名暗衛(wèi)守在院中,控制住余下動靜。
魏忠從暗衛(wèi)身后走出,目光掃過啼哭的孩童,又落在捂著肩頭、鮮血滲濕衣襟的春月身上。
未等他開口,那年輕男子高呼“娘子”,快步上前將孩子遞到老婦懷中,隨即彎腰抱起春月,急切地往院外奔去。
魏忠給身后的暗衛(wèi)使了個眼色,跟上去兩人,而他就守在院里,等去追捕的兄弟回來,而西廂房被放倒的幾個黑衣衛(wèi),皆被捆成了粽子,堵住了舌頭丟在一旁。
……
城外密林,古木參天,枝葉交錯如網(wǎng)。面具男身影若鬼魅,足尖點著腐葉輕掠,輕功竟比身后陸家暗衛(wèi)更勝一籌。魏風(fēng)一馬當(dāng)先追在前頭,緊咬著那道黑影,卻始終差著數(shù)丈距離,任他提氣加速,也難再逼近半分。
行至密林深處,周遭植被愈發(fā)茂密,藤蔓纏繞樹干,枯枝敗葉鋪了滿地,稍不留神便會迷失方向。此處本就是善隱匿者的天然迷宮,而那面具男顯然深諳此道,身形一晃,便隱入一片濃密的灌木叢后,再尋不見蹤跡。
魏風(fēng)猛地收住腳步,望著空蕩蕩的林間,指節(jié)無意識地攥緊。他抬手扯下肩頭被樹枝勾破的半截衣袖,隨手丟在地上,眸中閃過幾分凝重——從業(yè)多年,憑輕功追擊,他還從未這般狼狽過。
身后暗衛(wèi)們陸續(xù)追來,個個氣喘吁吁,額間滿是汗珠。一人扶著樹干緩氣,驚道:“怎會如此?魏風(fēng)哥的輕功在咱們這兒數(shù)一數(shù)二,竟追不上他!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?”
這話出口,無人接話。眾人皆知,論武力,魏風(fēng)或許排不上頂尖,但論追蹤與輕功,他在陸家暗衛(wèi)中絕對能穩(wěn)居前二。
魏風(fēng)望著面具男消失的方向,身形如修竹般立在林間,沉默片刻后,深吸一口氣道:“此人功力,怕是只有當(dāng)年的大師兄能與之媲美?!?/p>
“大師兄”三字入耳,眾暗衛(wèi)瞬間噤聲,臉色皆沉了下來。那陸家暗衛(wèi)的大師兄,當(dāng)年可是名震一方的人物——不僅武力卓絕、智計過人,更讓眾人銘記的,是他當(dāng)年背主叛逃,引得陸家下了永久追殺令。這些年他銷聲匿跡,眾人皆以為他早已死于追殺,卻沒想今日竟遇上了能與他匹敵的人。
林間靜得只剩風(fēng)吹樹葉的沙沙聲,魏風(fēng)抬手示意:“撤吧,此處已無蹤跡可尋,回去復(fù)命。”眾人相視一眼,終是壓下心頭震驚,跟著他轉(zhuǎn)身退出了密林。
……
春月一家人被魏忠安排去了少夫人一早與他交代的地方,帶著拿下的俘虜回了陸府,將人交給陸大老爺后,與其交代了前因后果,魏忠和魏風(fēng)回到合宜院。
今日這一切,在陳稚魚算計當(dāng)中。
當(dāng)初放了春月,就預(yù)知她回去以后,那幕后之人必會找上她,遂派了魏忠與魏風(fēng)去暗中守著。
魏風(fēng)一見少夫人便跪地請罪:“是屬下差人一招,沒能將那領(lǐng)頭之人擒回?!?/p>
陳稚魚讓他起來,說道:“你的本事我聽說過,連你都追不上的人,可見功力深厚,想來那人也不會派一個文弱書生行此事,索性抓了幾個小鬼,此事交給大伯,必會查出背后之主。”
魏風(fēng)面具慚愧,此事雖告一段落,但他心里總有疑慮,在少夫人面前,也忍不住說了出來。
“只有一事,屬下覺得蹊蹺?!?/p>
“你說?!?/p>
“那逃走的人,所行招式,所用輕功,似乎……與屬下師出同門?!?/p>
陳稚魚目光一凝,魏忠更是震動不已,驚異的看向他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