珍娘不知道晚棠和徐行之間的關系,只知道在承州時,徐行經常去秦府看診。
明明是徐行幫她租住的小院,但她進門后便低著頭,謹守本分地行禮請安,眸子不敢抬起來亂瞟。
“這里是你的屋,你如此拘謹,倒顯得我這個客人登門欺人。萬一徐大夫因此不愿意再去武安侯府看診,我的罪過便大了?!蓖硖纳锨袄∷氖?,把珍娘按到旁邊杌凳坐下。
珍娘局促不安,低著頭告饒:“夫人不必擔心,徐大夫不是那樣的人。”
“那他是什么樣的?我聽說他風流無度,經常吃花酒,明明出自太醫(yī)世家,卻不務正業(yè),至今都未娶妻……”
“不是那樣的,郎君心地良善,醫(yī)術精湛,我以前還在徐家做丫鬟時,便聽大老爺夸過郎君,說他是那一輩中最最有天賦的一個,若是好好鉆研醫(yī)術,定會有大造化?!?/p>
珍娘說起徐行,沒有半分怨懟,只有崇敬。
晚棠隱約還聽出一絲驕傲。
“徐大夫想照顧你,你為何不應?”
珍娘眉眼中的兩份神采消散,她警惕地瞄了一眼晚棠,怯聲道:“我卑賤如泥,成過親生過孩子,還做過丫鬟,這樣的身份給郎君做通房都不夠格的?!?/p>
“你放心說心里話,我初來京城,和徐家不熟。我夫君與徐大夫是摯友。”
珍娘不蠢,知道晚棠是在告訴她,她不是徐家的說客,她是向著徐行的。
珍娘沉默一瞬,鼓足了勇氣抬起頭:“夫人能不能勸勸郎君,他不欠我什么,怪我當初不聽阿娘勸阻,對他動了心,才會釀下大禍。郎君是天上的云,我是地上的泥,我本就不該奢想的?!?/p>
徐家大夫人說得對,是她癡心妄想,一個丫鬟怎得就信了郎君年少時的甜言蜜語呢?她該勸著他娶大家閨秀,她能做一個妾室便已經是徐家的恩賜。
“可徐大夫如今真心想娶你。你看你已經義絕,他也真心愿意照顧你和孩子……”
珍娘當即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:“不行。他是打小不愁吃喝之人,他以為的成親是花前月下,不用為生計發(fā)愁,便是孩子也有乳母照顧??商热羰率露夹杷H手去做呢?那樣的日子他又能忍耐多久?”
“我已是婦人,這張臉與郎君站在一起倒像是比他還年長,肌膚也不再如以前嫩,這雙手也糙得很。男子多是喜新厭舊的,我這般模樣,哪兒有能耐一直留住他的目光?日后他若看上別的女子,昔日那點兒情分會變成怨氣?!?/p>
“以前大夫人罵我恬不知恥,山雞也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,我不是的,我從未那般奢想。我如今這副樣子,若是還占著郎君的正妻之位,更要被大夫人罵得狗血淋頭了。”
“夫人,我這些年被吳硯折騰得心都死了,沒有心思再去談什么愛不愛的,我只想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過日子,讓我阿娘不再受累,讓我女兒平平安安地長大。我、我其實不想再嫁人了。”
最后一句,是珍娘鼓足了勇氣說出口的。出嫁后她見多了在夫家繼續(xù)做“丫鬟”的女子,各種大事插不上嘴,農活兒都要她們幫襯著做,回家還要做飯洗衣照顧孩子。
她更慘,因著吳硯是個秀才,公爹婆母連同他自己都覺得他那雙手金貴,做不得農活。公爹婆母又年邁,動輒腰疼腿疼的,所以吳家的地多是她一人操持。
這樣的日子,她過夠了,甭說后來還要被吳硯賣來賣去。
若不是徐行救了她們娘兒倆,壓根沒人會追究吳硯賣妻女之惡行。她不想再把她們娘兒倆的自由,拴在一個男子身上了。
珍娘說完,便等著被嘲諷,等了半晌卻等來晚棠牽住她的手。
“好,我明白了,我會勸徐大夫。只是當年是他先招惹的你,你成親后,亦是他因為不放心再次招惹了你,所以他心中有愧。”
珍娘搖頭:“不怪他,我從未怪過他?!?/p>
“可徐大夫一直在怪他自己,你若是肯接受他的補償,他的愧疚也能少一些?!?/p>
晚棠柔聲細語的,沒有半點兒高高在上的架子,珍娘不知不覺中也放下警惕。
她咬了咬唇,眼里露出一抹倔強:“我若收了他的銀錢,那我不就變成了大夫人口中那種貪財虛榮之人?”
“你管大夫人如何想你?你便是不收,她便不那樣想你了?”
珍娘瞠目結舌,眼睛瞪了半晌才梗著脖子道:“我不是那樣的人!”
“骨氣值幾個錢?你母親年邁,你女兒尚幼,你如何能照顧得好你們三個?怪道徐大夫一直不放心你。你若肯收下他的好意,再把你們的日子過好,他還有什么理由糾纏……”
晚棠一番舌燦蓮花,珍娘很快便被說動。
都落魄成這樣了,還堅持那等莫名其妙的骨氣,實在可笑。
于是徐行獨自考慮了小半個時辰后,便被叫去坐在了珍娘對面。
那個原本都不愿跟他對視的女子,這會兒抬著眸,認認真真地沖他道:“我日后想帶我娘離開京城,開個餛飩鋪子過活?!?/p>
徐行皺眉:“去哪兒?”
“總之不待在這里了,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?!?/p>
“盤纏和開鋪子的錢,我?guī)湍銈兂?。阿嬤照顧我長大,我本就該為她養(yǎng)老。珍娘你別拒絕,這是我的心意,你不能讓她們跟著你……”
徐行正要像往常那樣苦口婆心地勸,珍娘忽然干脆利落地點了頭:“好,那便多謝郎君了。”
徐行一時有些不習慣這樣的珍娘,小心開口道:“三千兩可夠?以后我每個月再托人給你們送銀票?!?/p>
珍娘的心顫了顫,何止夠,三千兩都夠她們三個一輩子吃喝不愁了。
珍娘訕訕地看向坐在中間的晚棠,心生退縮想拒絕。
晚棠看到她的神色,便猜透了她的心思,當即替她做好決定:“那便三千兩,日后不必再每個月送銀票。此去一別,日后各自安好?!?/p>
珍娘深深地看一眼徐行后,垂眸松了口氣:“嗯,三千兩,我便厚顏收下了,祝郎君早日覓得良緣?!?/p>
徐行差人取來三千兩銀票和一些碎銀時,蕭峙也從宮里過來了。
看到珍娘母女三人歡歡喜喜地收拾包裹,一直壓在徐行心頭的那塊巨石,悄然碎成齏粉,風一吹便消散無蹤。
蕭峙看他悵然若失,悄然走到晚棠身邊詢問:“我已經跟陛下稟明吳硯典妻一事,順便查一查長樂坊,看看天子腳下還有多少人被逼得典妻賣女?!?/p>
徐行恍惚回神:“當初不是你讓我誘吳硯去長樂坊的嗎?你又不是不知長樂坊是誰的產業(yè),當真要查?”
晚棠來了興趣:“誰的?”
吳硯去長樂坊原來有蕭峙一份功勞,難不成他早就想查長樂坊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