無名山崗。
臘月三十。
眾將士在山崗之下扎下了大營,厲寧守在厲長生的床前,不斷搓著厲長生冰涼的手。
“老九,營帳里的火炭再多些?!?/p>
厲九立刻轉(zhuǎn)身出去,沒多久就又搬回了一個火盆,散發(fā)著炙熱的溫度。
這營帳太過單薄了。
若是在南陳之地,也許可以輕易熬過冬天,可是此刻在天寒地凍的北境,卻是抵擋不了什么風(fēng)寒。
厲長生已經(jīng)昏迷兩天了。
他們一路而來,沒有準(zhǔn)備馬車,按照軍醫(yī)所說,厲長生此時傷了心脈,哀莫大于心死啊。
不能再上路折騰了。
所以厲寧便一直命令大軍原地駐扎。
他打仗也好,做生意也好,無非都是為了厲家,為了厲家的人,至于以后大周姓什么屬于誰,厲寧根本不在乎。
但厲長生不能死。
厲紅豆走了進來:“厲寧,我來守著爺爺,你出去吧,將士們都等著你呢?!?/p>
“等著我?”厲寧疑惑。
厲紅豆點頭:“你怕是打仗忙糊涂了,難道連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忘了嗎?”
“什么日子?”
“今天是臘月三十,過了今夜就過年了,是萬家團圓的日子,是全天下最重要的節(jié)日?!?/p>
年?
厲寧愣在原地。
“你們……你們也過年嗎?”他心里一陣恍惚。
厲紅豆用手指敲了敲厲寧的頭:“什么叫我們?草原自然也要過年啊,天下周而復(fù)始,一年又一年,過年對于哪個國家都是天大的節(jié)日?!?/p>
其實厲寧不是這個意思。
厲寧是想說……你們這個世界也過年嗎?
可是他自己現(xiàn)在不就是這個世界的人嗎?
“快去吧,將士們都等著你。”
厲寧點了點頭,掀開了營帳的大門,外面的天色已經(jīng)有些晚了,但是那些將士們卻自發(fā)架起了一個個巨大的火堆。
仿佛要將整個冬天都照亮一般。
“大人,大家等你好久了,說兩句吧。”鄭鏢手里舉著一個殘破的碗,里面冒著熱氣,應(yīng)該是熱水。
軍中不得飲酒,所以即便今天過年,也只能以熱水代酒水。
厲寧看著下方的一眾將士,除了自己從西北帶來的人,還有很多是原本的護京軍,鎮(zhèn)北軍,這些人有一些甚至是自己的叔叔輩。
但此刻他們都在等著厲寧。
落雁山一戰(zhàn)。
厲寧幾乎是一戰(zhàn)奠定了自己在軍中的位置,這些平日里眼高于頂?shù)膶㈩I(lǐng),從一戰(zhàn)之后也都對厲寧心服口服。
并不是因為他是厲長生的孫子,而是因為他是厲寧。
“諸位!過了今夜便又是一年,我厲寧沒想到有一天會在這天寒地凍之地,和諸位英雄共盼來年。”
“這是我厲寧的榮幸!”
“諸位是大周的英雄,也是諸位家人的英雄,有你們在,身后人才能睡個安穩(wěn)覺。”
“我答應(yīng)諸位,我會盡我最大的能力帶諸位回去,我們約定,來年這個時候,我們要在大堂之內(nèi),飲酒高歌!”
“請——”
厲寧舉起了碗:“我敬諸位!敬那些為了家國流血犧牲的英烈!”
英烈?
他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。
“敬英烈!”
厲寧一飲而盡,場中數(shù)萬人同時飲盡碗中之水。
“還有肉嗎?”厲寧看向鄭鏢。
“回大人,肉多得很,只是兄弟們吃肉都有些吃膩了。”
下方頓時響起一陣哄笑。
厲寧卻是苦笑,現(xiàn)在他們面臨一個巨大的問題,軍中沒有鹽了。
沒滋沒味。
“大人!”金牛忽然起哄:“聽聞大人極為擅長吟詩作對,不如今夜賦詩一首,為大家助助興!”
眾人跟著起哄。
就連白爍等將軍也跟著喊:“厲寧,即興作詩,有難度啊!”
厲寧想了想。
然后走了幾步:“有了!”
“窮陰急景暗推遷。減綠鬢,損朱顏?!?/p>
第一句罷,眾人不由自主安靜了下來。
“利名牽役幾時閑。又還驚,一歲圓?!?/p>
“勸君今夕不須眠。且滿滿,泛觥船!”
然后厲寧再次舉杯,給自己滿上了一杯水。
“大家沉醉對芳筵。愿新年,勝舊年!”
眾人這一刻才是徹底釋放了出來,高舉手中的碗,同時大喊:“愿新年,勝舊年!”
也就在這個時候。
厲紅豆突然沖出了營帳:“厲寧,爺爺醒了!”
“什么——”
厲寧趕緊轉(zhuǎn)身沖了進去,其余眾人也都跟著圍了上去。
床榻之上。
厲長生臉色蠟黃,這一刻一身的氣都散了七八成了,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雄風(fēng)。
“爺爺!”
厲寧一下握住了厲長生的手。
“外面在吵什么?”
厲寧眼眶泛紅:“爺爺,過年了。”
厲長生用力喘息了幾下:“過年了好,又活過了一年,但是厲寧,不可……”
“不可懈怠。”
厲寧眉頭一皺:“爺爺,你想說什么?”
厲長生艱難地起身,厲寧立刻將他扶住,此刻一眾主要將領(lǐng)也已經(jīng)擠入了大帳之中。
“金羊軍師最是詭計多端,我們大周過年,寒國也過年,而且寒國對于過年看得比我們大周還要重?!?/p>
“眾人點頭。”
厲長生卻是道:“越是如此,我們大周一方就越是會放松警惕,但金羊軍師就是喜歡反其道而行之,萬一他在今夜突然襲擊,又該如何?”
厲寧驚詫。
后背已經(jīng)冒起了一層冷汗。
一眾將領(lǐng)也是如此,厲長生果然不愧是大周的軍神,在所有人都放松的時候,唯有厲長生依舊保持冷靜。
“厲寧,快回獵羊城!”
“可是爺爺你的身體?!?/p>
厲長生擺手道:“我不要緊,我必須隨著你一起回去,唯有我才能鎮(zhèn)住魏平安?!?/p>
“爺爺……”
厲寧還要說甚,厲長生卻是已經(jīng)起身,聲音之中充滿了不容置疑:“穿甲!開拔!”
眾人不敢違抗厲長生的命令。
剛剛還準(zhǔn)備吃肉的大軍,立刻開始整軍,不到半個時辰,大軍已經(jīng)重新上路。
厲寧本想與厲長生同乘一匹馬。
但是厲長生堅決反對。
他必須挺胸抬頭地回到獵羊城,唯有如此才能給鎮(zhèn)北軍和護京軍的將士打氣,唯有如此才能讓魏平安不敢輕舉妄動!
厲寧卻是不知,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他們沒有過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