溫寧非常相信婆婆,于是就帶著其余人退出去。
病房內。
賈淑芬握著鄭永英的手,語重心長。
“嬸子,我知道你為什么不高興,你覺得你攤上不孝兒子是吧?你得想開點啊,他們都那么大了,孝不孝的,都跟你沒關系,是不?你眼一閉一睜就過去了!”
鄭永英嘆氣,眼神恍惚。
“淑芬,人要走的時候就總是回想以前的事,我老在想是不是我沒做對,才讓勝利變成這樣,
可我沒有管他的權利啊,是早死的老頭子,他是個心窄的人,娶了我,又怕我惦記著寧寧他爸,就給勝利說一些亂七八糟的,
淑芬,你說我是不是不該再結婚?要是當寡婦,只帶寧寧爸爸過日子,就不會這樣了……”
說著說著,她渾濁的雙眼流出白色的淚水,流到溝溝壑壑的臉上。
賈淑芬被感染,眼眶也濕潤了。
她極力安慰。
“嬸子,我是寡婦,我知道寡婦日子有多煎熬,你比我早二十年,當時世道更難!
根本沒有人有資格怪你二嫁!
你得往好的想,要是沒有再結婚,怎么會有小雪,怎么會有阿楓當你的孫女婿,怎么有愿愿?是吧?”
凡事都不可能只有好處,或者只有壞處,必定是好壞并存的。
但人鉆牛角尖的時候,就只看得到一樣。
現(xiàn)在的鄭永英就是鉆牛角尖了。
賈淑芬勸得聲音都有點啞。
“嬸子,寧寧,剛子,小雪,阿楓都是孝順人,底下的孩子也一個比一個好,你仔細想想,你比很多老人好太多了,那些老人摔死在家,尸體臭了才被發(fā)現(xiàn)呢!
而你,你只要忘記你那不孝的兒子和兒媳,日子不知道會過得多開心!”
鄭永英情緒慢慢平靜下來。
她深深嘆氣,睿智的雙眼注視著賈淑芬,反拍她手背。
“淑芬,寧寧能遇見你當婆婆,是她的福氣。”
見她回過神,賈淑芬露出爽朗的笑。
“亂說,寧寧是我和剛子的福氣,嬸子,咱不說這些,你就好好養(yǎng)傷,啊,等傷養(yǎng)好,我再帶你出去玩,
對對,就像以前在家屬院,你坐我騎的自行車一樣,我給你和小玉,愿愿拍照,行不?。”
“行!”
想象是美好的,現(xiàn)實是殘酷的。
摔骨折、休養(yǎng)、感冒、心悸……
鄭永英被各種小病折磨著,人迅速消瘦,皮包骨頭,衣服松松垮垮地掛在她身上,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。
她再未能坐賈淑芬開的車,出過門,和重孫們拍好看的照片。
大家都知道她時日無多,因此都強忍悲傷,陪她度過最后這段路程。
溫寧、梁雪兩個親孫女每天輪流給她守夜,都回想起幼時被奶奶護在懷里,拍搖籃曲的感覺。
葉楓和嚴剛兩個孫女婿工作丟不開身,大多是晚上過來。
孩子們除了上課,都在梁雪家窩著。
還有賈淑芬也忙了個不停。
她自覺沒啥能表現(xiàn)的,她就兩樣好:罵人果斷,做飯利索。
于是,賈淑芬就問鄭永英想吃什么,問溫寧和梁雪她們奶奶愛吃什么。
然后她一有時間就在廚房鼓搗一堆稀奇古怪的菜品出來,試圖用味道讓鄭永英感到幸福。
其中有讓四個孩子聞著就想吐的憶苦思甜飯。
有讓嚴剛吃夠的紅薯稀飯。
有喚起溫寧回憶的鍋巴飯,她說奶奶小時候會故意把飯弄成鍋巴,分給她吃。
某一天,鄭永英吃完賈淑芬做的甜食—楊梅糖,渾身顫顫巍巍,閉著眼,淚水長流。
“我小時候……就愛吃這個……阿爹,我阿爹去地主家種莊稼,人家賞給他,他給我揣回來,就是這個味道,阿爹,阿爹,你來接我了嗎?小英,小英想你啊……”
溫寧等人看著,無不落淚。
一個半月后,即將跨入九十年代時,鄭永英挑了最寒冷的一天,于睡夢中長逝。
她嘴角還掛著笑,好像她的阿爹阿娘真的來接她回家。
溫寧和梁雪為奶奶親手處理后事,嚴剛和葉楓從旁輔助。
喪事是在殯儀館辦的。
梁勝利和盧芳也來了。
但兩人不敢鬧事,因為葉楓和嚴剛都特意警告,若是在喪禮上鬧出任何幺蛾子,他們絕不會有任何好下場。
喪事辦完,兩人就灰溜溜走了。
溫寧和梁雪收拾奶奶房間時,看見她留下兩個首飾盒。
為數(shù)不多的金首飾被她公平的分到兩個紅木盒里。
梁雪哽咽不已,“奶奶以前和我說,她要是走了,這兩個盒子就愿愿和小玉一人一個,因為她擁有的不多,沒法分給大毛二毛,因為女孩子的路更難走,她希望愿愿和小玉能成才,能有底氣去看更大的世界?!?/p>
說著說著她就捂著臉,蹲在地上痛哭。
溫寧心也堵得要命,像是墜了一塊大石頭。
她很多年前就失去父母,而現(xiàn)在,她再次沒了奶奶。
是必經的離別,也是永遠的懷念。
她會永遠記得當年父母離世后,她躲在奶奶不甚強大的羽翼下,被護著茁壯成長。
——
鄭永英的喪事結束,兩家人都不怎么提得起精神。
連最小的愿愿都明白了,長輩的去世,就是真的再也見不到。
小玉本來都一個人睡覺了,又開始賴著要和賈淑芬睡。
賈淑芬一邊念叨她不成熟,一邊抱著她軟軟的身體念叨古老的童謠。
“月亮粑粑,肚頭坐個爹爹,
爹爹出去買菜,
里頭坐個奶奶,
奶奶出來繡花,
繡個糍粑……”
小玉睜開閉著的眼,“奶,我餓了,想吃你做的紅糖糍粑?!?/p>
賈淑芬:“……閉,明晚我換個不帶吃的童謠念?!?/p>
“哦?!?/p>
這天下午,二毛一放學,就在院里邊想事情邊拍籃球。
拍著拍著,籃球把賈淑芬種的大白菜給砸焉了。
二毛還沒來得及補救呢,賈淑芬就從外面拎兩袋子走進來,掃他一眼。
二毛滿目驚恐,正打算如往常一般‘遛’淑芬玩兒,卻發(fā)現(xiàn)賈淑芬就像是沒看見一樣,往廚房走。
奇怪。
二毛丟掉籃球,跟上去。
“奶,你瞎了嗎?你寶貝菜被我毀了,你咋不來追我?身體不舒服?。恳灰?guī)闳メt(yī)院看看,你別諱疾忌醫(yī)啊,年齡大了有點小毛病很正常,咱得服老……”
叨叨叨,叨叨叨的。
賈淑芬閉眼,深呼吸,將袋子放地上,扭頭,雙手叉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