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夜,乾清宮的燈火亮了一整夜,祁讓拖著虛弱的病體,和眾人密談到將近五更。
臥床兩個月不曾露面的皇上,突然帶著已故的皇后娘娘和梨月公主從西北歸來的消息,也讓京城的王公貴戚,大小官員徹夜未眠。
一座座宅院的燈燭次第亮起,一扇扇門扉在深夜悄然開合,一道道身影借著夜幕掩護(hù),無聲無息地穿梭于各個街巷。
壓抑的交談聲里,有人憂心國本,有人憂心前程,有人不動聲色地調(diào)整著籌碼,也有人在重新審視自己的立場。
每個人都嗅到了風(fēng)暴來臨前的氣息,每個人又都搞不懂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。
對于這個消息,他們第一反應(yīng)就是見鬼了,第二反應(yīng)就是沈長安在搞鬼。
大家紛紛猜測,是不是沈長安聽聞皇上病危起了不臣之心,想弄一個假皇帝做他的傀儡,達(dá)到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目的?
可是,三皇子被皇上送到他身邊歷練,倘若他真有不臣之心,控制三皇子做他的傀儡豈非更簡單方便?
三皇子年幼無知,又是名正言順的繼承者,豈不比一個冒牌貨更好拿捏,更好利用?
何況冒牌貨還有被人識破的風(fēng)險。
不過話說回來,沈家世代忠君,皇上都敢把三皇子送到沈長安的軍營歷練了,說明沈長安是非常值得皇上信賴的人,怎么可能會有不臣之心?
難不成皇上也有看走眼的時候?
再不然,就是皇上沒病,皇后也確實(shí)沒死,皇上假裝生病不上朝,偷偷跑出來見皇后,順便看一看都有哪些人敢打他皇位的主意?
當(dāng)年他不就是用這招把中山王和長平王詐出來的嗎?
并且那時候也是沈長安配合他演戲,兩人分工合作,趁虛而入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抄了中山王和長平王的家。
現(xiàn)在兩人是不是又在故技重施?
這個猜測,讓那些隱在暗處極力阻止三皇子回京的人在心驚肉跳的同時,又捶胸頓足,后悔不已。
早知道事情會變得這樣不可捉摸,他們就該不顧徐清盞和孫良言的阻攔,早點(diǎn)想辦法進(jìn)乾清宮一探虛實(shí),而不是單純的用阻殺三皇子來拖延時間。
原以為拖到皇帝自己扛不住撒手人寰,是最保險的做法,現(xiàn)在看來,是他們太保守了。
保守,說到底還是有所忌憚,怕皇上病得沒那么嚴(yán)重,怕露了馬腳被皇帝反殺,怕自己太明目張膽落人口實(shí),不得人心。
說去說來,還是沒有祁讓狠,不像他那樣敢冒天下之大不韙,所以才想著投機(jī)取巧。
但凡他們膽大一點(diǎn),闖進(jìn)乾清宮去看一看,發(fā)現(xiàn)皇帝不在,有多少事情都辦成了。
可是話又說回來,皇上早朝吐血昏迷是滿朝文武親眼所見,這個怎么裝得出來?
乾清宮進(jìn)進(jìn)出出的太醫(yī),每天倒掉的藥渣,難道都是在作假嗎?
要說作假,皇后娘娘和梨月公主死的時候,確實(shí)沒有讓任何人瞻仰遺容。
梨月公主甚至都沒有發(fā)喪,直接就被皇上親自送去了皇陵安葬。
皇后娘娘死后,靈柩在坤寧宮停放了四個多月才下葬,期間皇上因?yàn)楸瘋^度,一次都沒露過面。
如果人真的沒死,極有可能是皇上在那四個月內(nèi)把她送去了什么地方。
可皇上為什么要這么做?
他瞞著全天下把皇后和公主一個個的都送出去,圖的什么呀?
所有人想破腦袋都想不出個所以然,為今之計(jì),只能先按兵不動等待天亮。
鬧這么大的動靜,皇上若真的安然無恙,就該到金鑾殿上親自向文武百官說明原委。
他若還是不肯上朝,就說明他仍舊臥床不起。
再不然就是皇上已經(jīng)駕崩了,徐清盞一手遮天隱瞞了消息,只等著沈長安帶回那個假皇帝。
可皇帝也不是誰都能裝得出來的。
只要是假的,總會露出馬腳。
他們倒要看看,沈長安和徐清盞究竟意欲何為。
就這樣各懷心思地等到五更將近,大小官員相繼接到了辰時三刻皇上將在金鑾殿召見文武百官的通知。
大家心中早有準(zhǔn)備,雖說時間并不富裕,還是準(zhǔn)時抵達(dá)了皇宮,在司禮監(jiān)太監(jiān)的引領(lǐng)下進(jìn)入金鑾殿,分文武隊(duì)列站定,等待皇上圣駕到來。
等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,聽到有太監(jiān)高喊皇上駕到。
眾人齊齊躬身垂首,又暗中翻著眼珠往后殿方向偷瞄。
隨著一陣響動,兩個月不曾露面的盛和帝,身穿明黃龍袍,和一個身穿明黃鳳袍的女子并肩走了出來,兩人手里,分別牽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。
十年前出席過梨月公主滿月宴和封后大典的官員,都能認(rèn)出那女子正是已經(jīng)崩逝的皇后江晚余。
而她手里牽著的小姑娘,有著一張和皇上極為相似的臉,尤其那雙眼睛,即便從未見過他們的人,也能一眼看出他們是親生父女。
眾人大為震驚,全都一副見鬼了的表情。
盛和帝在高臺上站定,默不作聲掃視全場。
眾人也都屏住呼吸,不動聲色打量他,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冒牌貨。
可他除了形容憔悴之外,那身高,那眉眼,那氣度,都和皇帝一模一樣,就連那鳳眸流轉(zhuǎn)之間帶出的肅殺之氣,都是他們熟悉的味道。
是皇上。
真的是皇上。
所有人都在同一時間認(rèn)定了這個事實(shí)。
孫良言看準(zhǔn)時機(jī),用力一甩拂塵,大喊一聲“跪”。
文武百官都被他嚇了一跳,齊刷刷跪倒在地,叩首山呼萬歲。
盛和帝和皇后一人牽著一個孩子并肩而立,接受了文武百官的叩拜,禮畢后,才體力不支地坐回到龍椅上。
“朕知道諸位愛卿心中都有很多疑問,今日召開朝會,就是為了當(dāng)著你們所有人的面把話說清楚。”
盛和帝緩緩開口,聲音雖有些虛弱,也能讓所有人都聽得見。
文武百官凝神聆聽分辨,更加確信是他本人。
因?yàn)閯e的都好偽裝,聲音語氣卻是很難模仿的,即便最好的口技大師,也不能把一個人的聲線模仿得沒有一絲破綻。
眾人便都繃緊了神經(jīng),等著聽他說明緣由。
盛和帝對梨月招手,讓她站到自己身旁,對眾人說道:“這是朕的小公主梨月,想當(dāng)年,公主遭端妃和永樂公主暗算,險些命喪黃泉。
在藥石無醫(yī)的情況下,朕按照民間的習(xí)俗,給她辦了場假喪,意在欺騙閻王和鬼差,讓她躲過一劫。
朕素來不信鬼神,之所以行此荒唐事,實(shí)在是愛女心切,萬般無奈之舉,不承想公主竟然神奇地活了過來。
朕將她養(yǎng)在外面,怕泄露天機(jī),一直沒敢公開這個秘密,想著等她長大了,身體完全恢復(fù)之后,再把她接回宮中。
不料一年后皇后又因?yàn)殡y產(chǎn)危在旦夕,朕無奈之下,就想再試一下那個方法,對外宣稱皇后去世,暗中將她送出了宮。
朕知道,朕身為天子,應(yīng)當(dāng)為萬民表率,不去相信那些怪力亂神,可朕在面對生離死別時,也是一個普通人,但凡有一點(diǎn)希望,朕都想試上一試。”
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,氣力有些接不上,停下來緩了一會兒,才又繼續(xù)往下說:“不知是不是上蒼垂憐,皇后和公主就這樣奇跡般地活了下來。
朕知道自己的做法很荒唐,怕對百姓造成不好的影響,就決定永遠(yuǎn)保守這個秘密,有生之年不再接她們母女回宮。
朕把她們母女送到了甘州,交由沈長安代為看顧,皇后在甘州開辦了一所善堂,取名佑安堂,朕知她思念三皇子,就以歷練為名,送三皇子去甘州與她相見。
朕想著,只要她們母女能夠平安,即便骨肉分離,夫妻不能團(tuán)聚,也是值得的,只是朕沒想到,朕會突然病倒,并且病得如此嚴(yán)重。
朕害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們,也怕朕走后三皇子孤苦無依,于是才瞞著諸位愛卿,強(qiáng)撐著病體,親自去西北接她們母子三人回京。”
他終于解釋完了來龍去脈,停下來急促地喘息。
大殿內(nèi)鴉雀無聲,文武百官像是聽了一則荒誕離奇的故事,面面相覷間,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語來形容自己的感受,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的話。
可是,信不信又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?
他是皇帝,他說什么就是什么,即便有人不服,也已經(jīng)錯過了取代他的最佳時機(jī)。
現(xiàn)在,不但他回來了,三皇子這個名正言順的繼承者也回來了,那些藏在暗處的人再不服氣又能怎樣?
有本事就造反好了。
就算造反,也要掂量掂量能不能打贏沈長安。
這種情況下,皇上還愿意耐心地編個故事給大家聽,已經(jīng)是仁至義盡,要是按他以前的脾氣,這會子只怕不知道有多少顆人頭落地了。
盛和帝顯然也不在乎別人信不信,緩過勁兒之后,接著又道:“朕這一趟西北之行,病情加重,精力越發(fā)不濟(jì),今日特地召見諸位愛卿,就是想當(dāng)眾宣布一件事,
朕打算從即日起,將皇位禪讓給三皇子佑安,由他接替朕執(zhí)掌江山,希望諸位愛卿,能像輔佐朕一樣,盡心竭力輔佐新君,君臣齊心,共同守護(hù)這來之不易的太平盛世。”